楊春咆哮之間,家丁奔了進來,滿臉的惶恐:“二爺不愿意動,說……說還沒人敢把咱們楊家怎么著……”
楊春跺腳:“屁股爛了,腦子也爛了!?算了,我也護不住他了!”
這個昔日的典史,如今的鈔關書吏,此刻滿眼血絲,像是頭瞅誰啃誰的瘋狗。
“鐘上位那家伙腦子里只有礦場上造的炮!誰礙著那事,他就要把誰整到死!不然他就要被白道隆整死!我今番是看人看走了眼,才遭來這禍事!那胖子做事可真夠雷厲的!話都不跟我遞一聲,就直接下了殺手!”
他鼻孔噴火,猛然沖到一個正跪在角落里,似乎想縮進地板的人,正是那個山羊胡漢子。嘭的一腳,正踹在那漢子的臉上,那家伙滾地轉著葫蘆,血水帶著斷裂的門牙也跳了起來。
“給你們找落腳地,不是讓你們扯旗立號的!勞二就算死了,我也要把他的臭肉挖出來,挫骨揚灰!”
那漢子咕嚕嚕又轉了回來,抱住了楊春的腿,滿臉血糊糊的,臉上卻是另一番惶恐:“太爺您別動怒,咱們道上的兄弟還得靠您話事呢,先躲過眼前這禍事吧!”
楊春抖開他,狂怒散了幾分:“好……好……牛十一,算你忠義!還知道跑回來跟我知會,我楊春如有再起之時,定不會忘了你!”
客廳外,幾個家丁大包小包背了一身,朝著楊春打千請示,楊春斷然揮手:“走!”
像是管家模樣的老頭奔了出來,臉上滿是凄惶:“大爺,內宅的夫人們……”
楊春朝后院瞅了一眼,隱約能聽到低低抽泣聲,決絕地咬牙道:“有家回家,自求多福!”
楊春剛剛離開,大群兵丁就涌進鎮子,將楊春楊夏的宅院圍了個水泄不通,為首之人騎著黃驃馬,氣高趾揚,赫然是韶州鎮標中營游擊周寧。在他一側,一人正從轎子里出來,周圍一群家丁趕忙將他簇擁在中心,這臉色鐵青的胖子正是鐘上位。
“楊春不在!?搜!”
聽了一個千總的稟告,周寧大手揮下,側臉看去,那鐘上位臉色已然由青轉紫。
楊春跑了!?這該殺千刀的混蛋!
鐘上位直恨不得找出上下三千年的罵人詞匯來。自楊春出主意找麻瘋女過癩,他心里就一直不怎么踏實,萬一搞得鳳田村那些村人早早染病,壞了鑄炮的事怎么辦。之所以將鳳田村報給了白道隆,也是想讓這責任分攤出去。
可沒想到,就在鳳田村附近,居然聚起了一大幫匪賊!為首的還是幫楊春辦這事的勞二!當初楊春為了使喚這個勞二,還從自己這里要走了一千兩銀子。卻不曾想,楊春居然是要讓這勞二去襲擊礦場!
不是金山汛的汛守得力,將這勞二解決掉,鳳田村那四門炮就要落空!眼下離交炮之日只有一月,米爐頭那邊怎么也多造不出四門炮,自己這身家,可就真要毀了。
“幸好……”
想到這,鐘上位直想抱著那個叫蕭勝的把總親上一口,原本還因殺了妻弟賴一品而對他懷著的那點怨恨,早就散到了九霄云外。
“家里人一個不留,全帶回去!”
思緒轉回到楊春身上,鐘上位臉色陰厲地喊著,心中也在狠叫,別以為我鐘上位只是個土財主,就拿你楊春沒辦法!把你全家抓了,看你還能朝那里躲!誰讓你膽子大到這種地步!?得罪我鐘上位沒關系,可壞了白總兵的大事,就算你背后再有誰撐腰,白總兵發狠,還有李知縣配合,兩位文武大頭聯手,在這英德一縣,還有誰整治不得!
周寧看了看越俎代庖的鐘上位,黑著臉嗯了一聲,示意手下照辦,心中也在想,這楊春也真是把鐘上位得罪死了,怪不得這胖子要跳腳。說起來,之前總戎知道了這事的緣由,也當場跳了腳,一反常態地急急去了縣衙拜會李朱綬,才有他帶著幾哨兵丁“突襲”楊家的行動。
周寧還記得,總戎做出了這個決定后,自己多嘴了一句。這楊春被擼了縣里的典史,馬上就攀上太平鈔關英德分關的委員,在這浛洸關口當了書吏,如今貿然抓人,會不會得罪了他背后的人。
“太平關的監督是皇上的狗,我白道隆也是皇上的狗!他小小一個書吏,連狗身上的跳蚤都算不上!我拍死只臭蟲,還要看對面那條狗的臉色么!?”
白道隆發了脾氣,周寧連滾帶爬地奔了出來,帶隊飛兵而至。
“總戎是狗,我是總戎身上的跳蚤,對面那狗要算帳,多半也是找我這只臭蟲……”
周寧臉色苦了下來,可接著又如花兒一般綻開了,就見一串女人被兵丁從楊春的宅院里帶了出來,一個個姿容妖嬈,臉上還梨花帶雨,讓這精壯漢子兩眼頓時放了光。
“帶到我的船上去!”
他低聲對手下吩咐了一句。
“就你那一句,喊得英德一縣風云突起!”
鳳田村的礦場里,蕭勝滿臉憂色地說著,李肆品著蕭勝帶來的消息,還在沉思中。
形勢變得的確太快了……
李朱綬終于醒悟到之前處理楊夏太手軟了,在拿到楊春勾結賊匪的口供之后,立馬發出了拘票,摟草打兔子,要把兩兄弟一并抓回來。不想白道隆補全軍械的大事差點被破壞,也是咬牙切齒,誓要狠狠整治楊春。兩人心思湊在了一起,就這小小的英德,那是想弄死誰,誰連聲叫喚的機會都不會有。
明白事情厲害的楊春逃了,還仗著有誰撐腰的楊夏被抓了,當天晚上就在班房里“庾斃”,這自然是李朱綬要徹底清除之前“皇糧案”的痕跡,干脆將楊夏斬草除根。
楊家遭的罪遠不止此,楊家一脈也戴上了勾結賊匪的嫌疑,被抓了好幾家。為了脫罪,楊家散盡了家財,才勉強保住了家門。
“真是……慘啊。”
這還不算,當李肆聽到楊春的幾個老婆被白道隆手下的游擊周寧弄到船上直接開整,搞得其中一個還投了江,心中也是寒意上涌。
“楊春當典史多年,別說英德一縣,整個南連韶道的匪人都和他有幾分交情,他此番逃走,真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有什么禍事。”
蕭勝皺眉,雖然他已經被白道隆許了經制把總,眼見能爬回十來年前的位置,可這喜事被此事蕩起的波瀾一攪,心下再難暢快起來。
“你那張嘴,簡直就是攪屎棍……”
聽到蕭勝如此評價,李肆呵呵一笑。
“勞二是楊春招來的,那些賊匪是勞二招來的,他楊春落到今日,不過是自找的,跟我有什么相干?”
他摘清著自己。
“我那一句,其實是畫蛇添足,誰妨礙到白總戎的大事,誰自然就要倒霉。”
嘴上這么說,心中卻在想,楊春逃得好!
整件事情,其實是場誤會,問題的關鍵在于勞二壞了事。楊春不過是讓他監視麻風女們過癩,他卻趁著有合適的落腳地,扯旗招呼起人馬來。被李肆帶著蕭勝一股腦兒剿了,襲擊礦場的嫌疑再難洗脫。
李肆當初喊那一嗓子,就是想著別讓楊春和鐘上位能湊在一起,他們要把這誤會撇清了,自己就再沒渾水摸魚的機會。
而眼下么,水還不夠渾,還得看楊春是不是足夠賣力,自己弟弟被搞死可以不上心,可自己女人被這么折騰,怎么著也該吱聲吧。
李肆轉著眼珠子,腦子急速盤算開,這事他純屬借勢而為,雖然指著后面的好處,可風險也不是沒有,最傷神的,還是村人們對拿起武器訓練自衛這事的抵觸。
回到礦場后,李肆就讓關田等人打造同樣的大號三棱刺,同時削磨木棍,目標是礦上和村里的男人人手一柄長矛。因為時間來不及,加之熟鐵不夠,就干脆作了鐵范,直接用生鐵灌鑄,當作鋤頭一般的造,反正又沒指著真正當戰場上用的兵器。
關田何鄔等人是勉強聽令地配合,東西也弄出來了,可下面的村人卻怎么也不愿拿起這長矛比劃。
“太平年月,有賊人也是官府對付,咱們老百姓操什么心。”
“能有多少賊人啊?瞧著賈狗子吳石頭這些小子對付就足夠了吧,四哥兒你就不怕動靜整大了,官府當咱們村子造反呢?”
托詞無數,歸結起來就是這兩類。而中心思想就一個,眼下是……太平年月……
沒錯,太平年月。俗話說“寧當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可這話說開了去,既然已經是犬了,亂世一來,你還有做人的機會?眼下雖然不是亂世,一旦賊人臨頭,又有什么差別?
李肆忍了,但卻絕不想就這么認了。村人不愿全體動員,他就讓賈狗子吳石頭這九個小子,每人找三四個相熟的伙伴一起演練。也不練什么復雜的東西,就是結陣拒敵,熟悉該怎么捅人而已。
他料得沒錯的話,楊春可絕不會放棄,到那時只靠蕭勝的力量,可不一定能鎮住。
“你真怕禍事的話,就好好守住我這里。”
李肆這么對蕭勝說,蕭勝愣愣地看住李肆,好半響才吐出一個字。
“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