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場后的山谷里,賈昊吳崖帶著少年們列成三排,每人都端著一枝鳥槍,身上卷著正飄煙的火繩,左右腰間各挎著一個葫蘆,還有個皮口袋在肚子下晃著。兩個葫蘆一個裝槍藥,一個裝引藥1,皮口袋里則是鉛子。
少年們一個個擰眉斜眼,神色頗為怪異。在最前一排人的七八步前,一人高一尺寬的木板立在地上,上面還用炭筆淺淺勾了個人形。
七八步……
吳崖悄悄對身邊賈昊嘀咕道:“四哥兒是把咱們當瞎子了吧?這點距離,我吐痰都不會丟了準頭……”
賈昊皺眉道:“你吐痰能吐死人么?”
吳崖無趣地撇嘴,舉起鳥槍,按照剛學到的三點一線瞄準法,偏頭閉左眼,右眼找著照門,對上準星,調整著手臂,讓這兩點跟木板上的人頭對齊。
“第一槍,我要來個一鳴驚人。”
他在心里這么念叨著,卻沒注意到,前排接近二十個少年,包括賈昊在內,槍口都舉得老高。顯然都和他一個心思,全瞄上了靶子的頭部。在他們看來,這樣的距離還要射失,那可是沒了天理。
“四哥兒,按常理應該先把裝藥練熟悉了,再練空彈射擊,最后才是實彈。”
在這三排鳥槍陣后方,蕭勝正對李肆這么嘮叨著。
“裝藥二十多環,不練得精熟,前環壞了后環就得亂,得練到最多三十息內完成才算合格。接著以空槍射擊熟悉手感,最后才是實彈射擊。按這個套路練出來,一般一個鳥槍兵打十發實彈就可以上陣了。瞧你這路數,莫非是想讓他們打上一百發?”
蕭勝長嘆口氣,在為某人的錢包心疼。
“三百兩通關系,三百兩買槍藥引藥鉛子,把鎮庫的存量掏了一半,那管庫的還問我是不是打算備足左營十年的量,你這錢花得……”
李肆嗤笑道:“常理?按常理十天能練出來鳥槍兵?”
他搖頭道:“一百發可不夠,這十天里,我要他們手不離槍,時刻不停,每人打上一千發!”
蕭勝翻白眼:“一千發?人能受得住,槍可受不住。”
李肆輕笑:“所以我只讓他們裝三分之一藥量。”
他揮了揮手,隊伍左右兩側,張應和梁得廣得令,一聲令下,片刻后,蓬蓬爆響響起,還混雜著哆哆的硬物擊木聲。
硝煙散開,瞧著前方那木靶,少年們發出了一片哀嘆。幾乎沒一人打中木靶的人頭,好一些的將鉛彈留在了軀干位置,還有不少木靶干干凈凈。
就算只裝三分之一藥量,不過十米的距離,怎么也不會打偏。少年們之所以丟了準頭,都是沒頂住兩道干擾。一是火繩點燃引藥的時候,不少人就開始手抖,二是引藥引燃槍膛內的槍藥時,沒能穩住槍身,槍口再度被震偏。
后世玩慣了槍,李肆更注意到了這些細節。在他看來,裝藥是固定流程,火繩槍射速本來就慢,只要熟悉流程就好,也不指望能快上多少,把時間花在這上面可沒意義。
他要練的鳥槍兵,不是那些指望用槍聲嚇退敵手的綠營鳥槍兵,而是能實實在在射殺人的鳥槍兵。雖說這個愿望更多還靠鳥槍,可人如果連基本的準頭都沒有,那么排槍也沒什么威力。
現在他自己的鳥槍還沒造出來,除了繳獲的十來枝,剩下的全是借蕭勝手下營兵的吃飯家伙,每枝租金三兩銀子,營兵自然樂意。火-藥鉛子也通過蕭勝的關系,私底下從鎮庫里買來。這十天里,整個山谷都要被槍聲籠罩。
鳥槍形制不一,質量有好有壞,這沒關系,只裝三分之一藥量,等于是田大由所說的鐵鞭炮,基本不會炸膛,真不堪用了,蕭勝還有渠道能借到,事后李肆保證歸還一枝,甚至質量更好。至于口徑大小不同,鉛子的游隙難以掌握,這也早有解決方案,那就是用油紙裹鉛子入膛。裝量少了,實彈射擊沒意義,也沒關系,把靶子挪近,只要保證在十米的距離上能命中瞄準點,就能練出基本的準頭。
李肆這套訓練方案其實就一條:每人在十天里打滿一千發!平均下來每人要花十多兩銀子這事,他根本就不在乎。現在他又跟彭家“勾搭”上了,腰包再度鼓了起來。
“啥時候我也能有這條件訓手下的兵……”
蕭勝滿眼艷羨地看著這些少年,他這個鳥槍把總,這輩子就沒見過用銀子堆出鳥槍兵的訓練手段。
“你也挑六十個信得過的鳥槍手,跟我的人一起訓練吧,藥粉鉛子還有鳥槍的損耗,我都包了。”
李肆一開口,蕭勝那張老臉頓時燦爛如花,搓著手掌說:“我自己也算一個!”
左右張應梁得廣一聲呼喝,前排的少年退下,從行列縫隙走到末尾,開始重新裝藥填彈。第二排的少年前進兩步,踩在了地面用石灰灑出的界線上。
兩輪蓬蓬槍聲響過,第一次射擊完畢。李肆召集了所有少年,開始講解他們的問題。同時自己親身上陣,向少年們演示該如何穩住槍身,頂住那兩道干擾。和后世槍械不同,鳥槍從扣下扳機到子彈出膛,整個過程不是以毫秒計而是以秒計,所以槍身的穩定更為關鍵。
“這該死的槍托和該死的火繩!”
李肆充滿信心的示范險些搞砸,鉛子淺淺嵌在木靶人頭的臉頰線上,引來蕭勝和少年們鼓掌歡呼,他自己卻是暗叫好險。
有蕭勝帶著張應梁得廣的指導,后面還有六十名鳥槍兵加入訓練,李肆也不必繼續一直呆在訓練場上。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監造那自己的鳥槍。
他自己造的鳥槍,槍托當然得改,但是火繩卻不能丟掉。這是跟著官兵打賊匪,要讓官兵看到批量自造的自來火槍,在朝廷眼里,或許是比賊匪還要揪心的存在。
問題不止是槍托,就說剛才槍口不穩的事,原本李肆還想用上解放軍叔叔的絕技:在槍口上吊磚頭,由此來練習持槍射擊的穩度。可看看這些鳥槍,這個念頭不得不放棄。這個時代的鳥槍,槍管都是用麻繩扎在槍身上的!講究一些的也不過是用銅箍,磚頭上去,槍管多半就要跟槍身說拜拜……
李肆這才明白,為何刺刀沒在清代鳥槍上出現,這東西根本就不具備上刺刀的條件!原本早期的明代鳥銃,有不少是在槍管下方焊上幾個底座,然后用鉚釘橫穿槍身和底座,這樣拼合起來,槍管才跟槍身渾然一體,由此發展到燧發槍時代,裝刺刀拼刺絕不會搞出槍管分離的窘況,歐洲和日本的火繩槍也基本是這么干的,技術延續下去,這才有裝刺刀的基礎。明朝為應付戰事,大批量制造鳥槍,為了省錢省工藝,才改成以麻繩和銅箍固定槍管。
綠營兵的鳥槍都是當地自造,槍管的質量還勉強能保證,可整體設計就再沒動過。完全是按照怎么便宜怎么來的思路,用麻繩扎還是慣例,甚至在乾隆時期,甘肅綠營還“發明”過以紙裹藥代替火繩的招術,讓李肆不由自主地想到后世國人的種種“發明”。
拐出山谷,走一兩里路就是訓練場,可現在李肆有了代步工具,不再是徒步專家,在他胯下是一頭毛驢……
原本有了錢,他想買幾匹馬用作代步和傳訊,卻被關田等人提醒,沒身份騎馬,那可是汛兵衙差的絕佳壓榨對象。
所以李肆只好騎上了這匹老是哼哼哧哧的小毛驢,他是覺得很丟臉,村人和少年們的目光卻是仰視。仔細想想,李肆也釋然了,馬就像后世的小汽車,他胯下這毛驢,也能勉強算臺QQ……連自行車都騎不上的鄉巴佬村人,自然是滿眼星星。
還沒進礦場,爭吵聲就從鐵匠鋪里傳了過來。
“拼接法才是正路!你的雙卷術那是邪門歪道!明朝的時候,那些打不到三五十發的鳥槍,全都是你這雙卷術造出來的!”
“米爐頭,老歸老,理歸理,這事可得說清了。你自個用拼接法那該是沒問題,可就你一個人能造多少桿?還不得其他人造?其他人用上你這拼接法,那出來的可都是次貨,說到明朝,兵仗局產的鳥槍可有不少都是拼接法,那些貨色別說三五十發,十發就廢了!”
原來是田大由和米德正在吵架,畢竟是要造一百枝鳥槍,田大由一個人可不夠。正好米德正也屬于槍炮都通的鐵匠,他手下還有一批徒弟,李肆就將他也劃拉了過來,一起來搞這鳥槍大躍進。
李肆忙著推動鳥槍兵的訓練,造鳥槍的事,他先只給何木匠畫了槍身的圖紙,讓他把槍身,這時候叫槍床先作出來,同時準備著造鳥槍的另一項關鍵技術。田大由和米德正負責的是造槍管,今天李肆只讓他們先拿出一個協同作業的計劃。磨刀不誤砍柴工,不把人力理順了,再多人也發揮不了效益。
可沒想到,這兩人撞在一起,卻引發了一場關于槍管鍛造技術的劍氣之爭,兩人的技術流派不一樣,都堅持自己才是正宗。
李肆頭痛,怪不得華夏大地出不來工業化呢,這知識產權就跟武林江湖一般,先別說交流了,那就跟儒家學術一樣,必須得有個正統和不正統的區分。
等他進了鐵匠鋪時,雙方的爭執已經從槍管鍛造的基礎工藝發展到了鍛臺工具的區別上。
“我的月牙臺才是最精深的技術!要讓槍管內外渾圓,就得靠這月牙臺練出技術!”
米德正五十多歲,須胡全白,之前帶著礦丁匠人們來找李肆時,態度還頗為恭謹,可說到這技術,他卻是神氣勃發,有如帝王一般,絕不居于人下。
“咱們可沒時間再去練上三十年!我的云溝臺才最合適!”
兩人連鍛槍管用的鍛臺都不一樣,似乎其中還有著復雜的說道。田大由的技術是另一流派,他也不肯向米德正低頭。
李肆聽得鬼火冒,現在他是沒搞出水力鍛錘,否則你們兩個全都滾蛋,當這是華山論劍呢?
1:火-藥顆粒化技術在明代就已成型,不要以為那是西方專利。只是在細節上,比如顆粒細密度、混合均勻度和表面光滑度上,不如西方工業化后的水準。顆粒火-藥被用作發射藥,粉狀火-藥用作引火藥,在鳥槍上前者叫槍藥,后者叫引藥。清代中前期還是比較講究的。到了中期后,火器荒廢,這方面的講究也就粗疏了許多,甚至還出現了直接將引藥當發射藥用的情況,以訛傳訛,后世很多人都認為顆粒化技術是從西方傳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