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幾乎跟段宏時同齡,一樣的清瘦身形,穿著樸素的葛布大褂,手里一把扇子搖著,站在內堡的迎賓樓前,微瞇著眼四處張望。如果不是身后還伺立著四個精壯漢子,滿眼警惕地以這老者為中心掃描不定,李肆說不定還會當他是段宏時的鄉間文友。
這位官老爺的微服私訪作派,未免也太沒誠意了吧……李莊不是秘密據點,不可能不讓外人進,何況是這樣的人物,有點眼力的都不敢阻攔。李肆也不會因此怪罪司衛,今天負責哨望的是賈昊,他也是瞧著這人為找段宏時而來,并沒什么惡意。
但是應對不好的話,說不定會有什么麻煩,李肆正在擔心自己的莊子露富太過。
老者的目光停留在蒙學樓,上面傳來的朗朗讀書聲吸引住了他,腦袋也跟著那聲音微微晃了起來,嘴里念著:“好!好!敬學之地,民風淳淳哪。”
李肆壓住嘴角的抽動,這老者要是進了教室,看到黑板上寫著的字,還不定會是怎樣一番表情。
“老先生可是找段老夫子?”
怕這老者真要去那,李肆趕緊出場。
老者轉身看向李肆,顯出一張冷肅面容,仿佛眉角和嘴角都帶著刀子一般,目光也沉凝如潭,自有一番身居高位的氣勢。
“聽鄉人說,段先生關了書院,搬到了這個……李莊,他此時可在?”
老者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柔和,在他眼里,李肆這個少年郎就跟鄉間小童沒什么差別。
“段老夫子回鄉探親去了,此時還未回來。”
李肆一邊答著一邊在心中權衡,聽這老頭的口音,多半是京城來的,最近有什么大官到廣東?答案很簡單。
老者遺憾地哦了一聲,拱手謝過,轉身要走。李肆決心定下。既然來了,不留下點東西就想走?
“西崖先生……可是為楊金案而來?”
李肆再度開口,老者呆住。
“咦……”
老者轉身,一臉詫異,李肆心道賓果,猜對了。
這老者正是奉旨審理廣東府縣案的湯右曾,先前粵北匪亂,擾了他審理楊沖斗金啟貞的工作。現在匪亂平息,可一省官吏還要忙著處理如山一般的報損告免文書,連審案的文報都沒送齊,案子也就這么拖著。見薩爾泰在廣州享受花花曰子,不屑與之為伍,想到之前田從典提起過的那個人,就專程微服來了英德。
“小子李肆,拜在段老夫子門下,學一些雜學造福鄉人。”
李肆擺出一副老實人嘴臉,湯右曾釋然,難怪這小子有一股難以言明的氣質。明知他是大官,卻只以字號稱呼,原來是段宏時的弟子,也沾上了隱逸賢者的風骨。
“這莊子是家師說合了附近村人而建的,不是如此,還真難在這場匪亂里保住財貨姓命。家師洞燭千里,對這場匪亂早有預料。”
將湯右曾迎進樓里貴賓室,聽他問到這莊子的來歷,李肆張口就開始忽悠,反正段宏時不在,什么臟水就往老頭身上潑吧。
“難得啊,段先生居然料事如神……”
湯右曾欽佩不已,這可是古時名士之風呢。
“當然,家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千年,后知三百年,古往今來,沒幾人能比得過。”
李肆搖頭晃腦地捧著自己老師,聽得湯右曾呵呵輕笑,果真是個單純的小子……“那么關于老夫此行……段先生是否留下了話?”
他趕緊扯到正題。
湯右曾當然是為楊沖斗金啟貞案而來,這兩個知縣的案子,還是李肆當初得以壓動李朱綬解決賴一品的官場背景。拜段宏時為師后,對這兩個案子也有了足夠的了解,有師爺出身,并且經歷過十多年前廣東均平銀改制的段宏時講解,其中利害關系,李肆是再明白不過。
但段宏時真沒料到湯右曾會來找他,要有什么話,就得李肆自己圓了。
“老師留話說,如果西崖先生只為知情而來,直接提兩縣書辦,由西崖先生另請的錢糧師爺理帳,將首告兩縣的紳民稅畝人丁帳查一遍即可。”
楊沖斗和金啟貞遭罪,直接原因是搞攤丁入地太猛,而具體原因卻有不同。楊沖斗是因為禁止曲江煤出縣,惹怒了立足韶州的廣州商人,撮弄當地煤商告他貪瀆。金啟貞是因為南海番禹等少地縣的鄉紳跑到新安縣置地,不想立僑籍上戶納糧,借當地人名目立戶,被金啟貞發現而嚴懲,也才唆使當地人出告。1
原本這些事都涉及外縣,各縣一般都不會處置太重。可這幾年滿丕和趙弘燦嚴控地方錢糧,各縣不得不以各種名義復均平銀,兩縣因為歷史原因難以起復,不得不加大攤丁入地力度,連帶的在這些細務上也多留了心,拿后世的話說就是采取了緊縮的地方保護主義政策。
他們這么一搞,就破壞了廣東全省一盤棋的形勢。對這二人的處理,決定了今后廣東府縣的財稅政策走向,所以才會引起全省府縣的關注,他們也各有自己的苦衷。
聽到李肆的話,湯右曾半瞇著眼思忖起來,李肆的理解他并不清楚,但他清楚兩條,一是不能掃了皇上的面子,二是必須掃了薩爾泰的面子。至于趙弘燦滿丕,他可不在乎。
“老夫若只為知情,又何必來這一趟。”
楊金案是朝廷之事,原本不可能跟這鄉間少年郎提及,可湯右曾卻當是在跟段宏時對話,自然也就沒了顧忌。
“那么家師只留了一句話……”
關于楊金案,李肆本不覺得跟自己有什么關聯,能搗搗漿糊,讓這廣東官場越亂越好。
“若西崖先生另有所求,何必索其根底,西崖先生只要堅持兩人一體就好,等江南那邊消息落定,這邊自然也會偃旗息鼓。”
段宏時早就說過,廣東官場對此案的普遍猜測是金啟貞會放過,楊沖斗會重處,畢竟前者是旗人,后者是漢人,所以楊沖斗的兒子才會急得跑去叩閽。
李肆扯出“兩人一體”,原本很有些不搭調,初聽根本就是局外人說外行話。可這么一攪,原本是政務問題,卻被扯到了滿漢問題上。
讓李肆陡然生出這神來一筆的想法,是他猛然記起江南科場案的結果,而這結果還有幾個月就要揭曉。嘎禮被革職,張伯行留任,漢臣暫時得分,至少是面子上得分。不管康熙當時是怎么考慮的,但目前的態勢,康熙顯然不愿意讓滿漢問題成為敏感話題。
楊金案不是一時半會能有結果的,再拖一陣子,江南科場案的走向也會漸漸明朗。讓湯右曾把這事扯到滿漢之爭上,到那時候可沒人愿意讓兩個小小的知縣再在滿漢之爭上攪起波瀾。他們有很大的幾率能脫身,而這跟薩爾泰的初衷顯然不一致。李肆用膝蓋想都知道,正是噶禮案的關頭,薩爾泰那種滿臣是絕對想踩漢臣一腳,主張兩人區別對待的。湯右曾的態度是什么,不必問都知道,他必定是要跟薩爾泰作對,否則也不至于跑到英德這窮鄉僻壤來找段宏時。
湯右曾兩眼頓時一亮,拈著長須沉默了好一陣,這才緩緩開口:“段先生……居然連噶禮案的結果也料到了?可這結果……難以置信。”
他可是官場老油條,李肆這話的深意,他很快就想到了。可眼下噶禮案的形勢還不利于漢臣張伯行,甚至有傳言說皇上要另派滿臣為欽差重新審理,結果怎樣,大家都清楚,這李肆所言,他老師竟然是料定張伯行會勝出。
“有李大學士在朝,皇上圣明睿識,自然會有妥善的處置。”
李肆虛偽地說著,李光地的意見,對康熙處置噶禮案起了很重要的作用,這事李肆還記得。
湯右曾呵呵笑了,他也想通了,不僅是楊金案的疑惑頓消,連帶對噶禮案也心中有數。
“你老師的確是洞燭千里。”
湯右曾歡暢無比,雖然沒見到段宏時,可留給弟子一句話就解決了他心中難題,仰慕之心更甚。
“若是尊師回來,我還在廣東的話,可千萬要請他到廣州一敘,哦,不,喚人告知我,我再來向尊師當面請教。”
湯右曾起身告辭,一邊說著一邊摸索周身,似乎是想留下點什么信物。可他一身素裝,身無長物,就只有手上的扇子。喚過手下,取出關防章子,啪嗒一聲,就在扇子上蓋下了一個紫紅的欽差關防印章,直接遞給了李肆。2
在這個時代,官員來往聯絡,沒個信證可不行,官老爺要派差行事,特別是遣手下家人做事,就得要蓋了關防或者官印的文書信物,才能讓對方確認身份。湯右曾的欽差關防本不是隨意到處亂蓋的,可段宏時幫了他這么大的忙,他非常希望能當面見到。這關防是讓李肆差人來報時,方便來人穿州越縣進廣州府找到他,否則一般的草民哪能那么容易見到欽差大臣。
李肆隨手接過,也沒點頭哈腰,淡淡拱手送別,這作派正符合他世外高人之徒的身份,湯右曾反覺得自然。
“這廣東一地,風物人情,還真是傲然卓立,與中原迥異啊。”
臨走前,湯右曾還留下了這么一句感慨,大概是覺得這廣東地面上,居然還有段宏時這樣的高人,看問題之犀利,處事手法之獨特,真是出乎意料。
他轉身的時候,李肆的面容已經僵住,這話如夏曰鳴雷,又在他腦子里蕩起風暴。
楊金案的一個原因,是他們兩縣隱隱自外于全省大局,而湯右曾這話,又在說廣東與全國的不同。
說起來,廣東跟全國,還真不是一盤棋呢。
原本李肆從盤金鈴那悟到了自己的前路,可那還只是大方向,具體的策略還有待思考。而現在湯右曾隨口的一句話,再加上楊金案背后的東西,讓他醒悟到,通向這個方向的道路,就在腳下,就在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