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李肆之上,只有老天 李莊內堡擠滿了人,卻又像是一座空堡,所有人的心神都被林大樹這些話給抓出了身體,就在半空中悠悠晃著,直到一個老道士舉著一根什么東西出現,這才讓大家魂魄歸位。
那是翼鳴老道,他正搖頭嘿嘿笑著,滿臉的淚。
“六十多年了,六十多年了,還以為這個秘密會被老道我帶進土里。”
老道分開人群,走到臺階上,將那根長竿子立在地上,眾人這才看清,是一面裹起來的旗幟。呼的一聲,老道將旗幟展開,陳舊的肅白大旗上,字字如刀,在眾人心頭刻著。
“大明忠貞營淮侯劉”
忠貞營!
這個名字如閃電一般,將李肆前世的記憶碎片劈了出來,李自成在九宮山遇難,大順覆滅,夫人高氏和侄子李過帶著西路軍從陜北南下,跟南明重臣堵錫達成聯合抗清的協議,這支李自成的家底隊伍被改編為忠貞營。
可李肆就只知道這么多,忠貞營一路在湘滇徘徊,后來匯合其他順軍余部撤到夔東,有了所謂的“夔東十三家”。五十年前,李過的養子李來亨在夔東戰死,夔東十三家覆滅。這跟他李肆,不,李四的老爹李追有什么關系?
這事估計說來話長,可李肆以前的一些疑惑卻是有了答案,比如說,鳳田村和劉村這一帶,人們的口音用詞都很怪異,比如還把妻子叫“婆姨”,而關蒄……
原來關蒄是個正宗的米脂婆姨啊,就是有點返祖現象,顯了黨項先祖的血脈,跟李自成一樣。1
“老道我的爹是大順淮侯,大明忠貞營副將劉國昌!而老道我的本名,還在三十年前韶州府衙的兵房文檔上記著!就叫劉一命!我娘隨著我爹退入韶州,跟清軍作戰時生下的我。那時候根本沒指望我能活著,就盼著老天或許會慈悲,留我一命……”
聽到這,李肆嘆氣,以前的玩笑話居然不是玩笑,翼鳴老道,真的叫“留一命”。
“四哥兒的老爹李追,其實是我表兄。”
老道轉回了正題,這話又解答了李肆一個疑惑,關叔田叔都說過,自己和他們其實是平輩。
“李追的娘,是我小姑,嫁了李赤心。我爹本是為李赤心打前站,所以也帶著她……”
聽到這,李肆心神再度恍惚,這事沒聽說過呀,李赤心就是李過,不是只有個養子李來亨么?而且……好吧,真記不得歷史記載里,李赤心的老婆是誰了,明末清初那段歷史太亂,涉及到大順和南明的更亂。
“果真是闖王之后!”
“就知道四哥兒不是尋常人!”
“就跟闖王一樣,是下凡來救苦救難的!”
一些莊民都嚷嚷了起來,李肆眉頭緊緊皺起,這方向……可不是他想要的。接著他看向翼鳴老道,心想是不是這老道故意把他扯到李自成身上,為他再打一層光鮮的粉,好攝住莊民,甚至為起事揚名?
看來即便是造反,人心也都各不相同呢,李肆慨嘆道。
“咱們鳳田村,是當年忠貞營劉侯的匠戶營,劉村呢,不是劉侯的親兵,就是輜重營的工匠,以前都是響當當的大順軍!”
林大樹把兩村的背景也抖落出來,李肆也才釋然,怪不得鳳田村鐵匠多,劉村人關系廣,都是有原因的。
李肆看向段宏時,老頭也皺著眉,感受到了李肆的目光,他緩緩開口,將一段繁雜難明的歷史娓娓道來。
“六十四年前,也就是永歷四年,順治七年,尚可喜、耿繼茂攻廣州。永歷朝派李元、杜永和與陳邦傅等將援廣州。忠貞營此時入了廣西,和永歷朝商定也出兵援粵,其實是想從韶州北回湖南,因為他們在廣西無處可依,糧餉不濟。”
“南明那幾將分屬東勛西勛2,原本不合,對忠貞營這股外人更是排擠,就怕忠貞營在廣東占住地盤。高一功和李赤心派淮侯劉國昌先行,軍至三水時,李元等將報說劉國昌反,實情如何,不可而知3。”
“淮侯北退入韶州,就在這英德rǔ源陽山一帶與清兵周旋,順治八年,清軍突襲龍溪,敗淮侯大隊。淮侯退入長溪山,后不知所蹤,這些都是為師在韶州兵房舊檔里看到的記述。而淮侯殘部……就在黃寨都這片僻壤安頓下來,化軍為民了。”
段宏時看著旗下的翼鳴老道,微微搖頭:“這老道少時受淮侯親兵訓導,不忘身家之仇,壯年時還跟一些不肯化民的忠貞營遺部四下作亂,被官府通緝。韶州所謂的‘白頭賊’、‘白氈賊’,說的就是他們。”
大順軍就是戴白氈,所以叫白氈賊,而所謂的“紅氈賊”,該是那些以明軍遺部自居的盜匪。
李肆直接問:“老師,難道我還真是那李赤心之后?”
段宏時搖頭:“此事……我怎知真假?就只從翼鳴老道那聽來的,你父李追的母親是淮侯妹妹,這事該不是假的。”
李肆啞然,怔怔地看向也在怔的劉興純,這家伙……算起來還跟他是表親呢。
“闖王!好啊,就用這個名頭!”
嚴三娘拍手笑著,她很開心,一是就要反了,二是自家的男人還是闖王之后,闖王……多大的英雄啊。
李肆看向興奮的嚴三娘,微微搖頭,嚴三娘見著他神色不對,很乖巧地停下了鼓掌,腦袋也耷拉下來,心想自己說了什么錯話?闖王……對呢,他想要的可不是闖而已啊。
伸臂止住了正喧囂起來的莊人,李肆接過翼鳴老道手里的旗幟,眾人都以為他要高高揚起,接下這闖王的名號,他卻撫著污跡斑斑的旗面,沉思不語。
“這旗幟,六十多年了,上面的血早就干透。”
許久之后,李肆才緩緩開口,沒了之前的激昂,帶著一股深沉的悲哀。
“上面寫著的是大明副將,而淮侯是大順的爵號,這血,是歸大明,還是大順?”
李肆的問題,翼鳴老道和林大樹都是一怔,這可難以回答。
再踩了踩地,李肆嘆氣:“這大地之下,單只廣東,就埋了百萬忠魂烈骨,他們的英靈歸誰?”
這有些飄渺了,數千人都呆呆地看著。
“他們都歸于上天!”
他猛然粗著脖子,怒吼出聲。
“我李肆,天降而來,帶著你們得富貴,帶著你們明心志,承的是上天之恩!不是闖王的恩,不是大明的恩,不是所有已經被上天埋入塵土之物的恩!”
李肆看向司衛們,原本整齊的隊伍,也因闖王之名而產生了些微混亂,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這跟總司平常的教導,甚至天刑社的東西差得太多,難道總司終究只是要當闖王?
“我李肆,天降而來,帶著你們,是為誰為戰!?為你!為我!為他!為上天!”
他手指著司衛們,挨個點著,就像是一只大鼓,帶著轟鳴的震顫,將他們原本有些渙散的心志聚攏,原本的疑惑和陰霾也都同時消散。
“不是讓你們的血,再歸什么闖王,再歸什么大明,而是歸于自己!歸于我,李肆!再歸于上天!”
李肆伸臂向天,神態無比虔敬。
“我李肆一名,之上再無他物,只有上天!”
原本是在演戲,他可不能將闖王一詞傳了出去,更不可能用什么闖王之名造反。他本就對李自成沒什么好感,那是一個末世里徹頭徹尾的攪史棍,沒有什么建樹,唯一能取的就是反抗精神,狼一般的反抗精神。
就像之前在香港收服八鄭一樣,過往的歷史包袱,他都必須丟掉。要翻出六十多年前的名號,聚起仇恨來反清,那根本就是不可能之事。這里是李自成,香港八鄭是臺灣鄭家,南方的是南明,未來還可用的有很多,闖王的名號帶給其他人的,恐怕不是同仇敵愾,而是血腥的記憶。
所以他很早就有認識,仇恨不是力量,至少不是他所能用的力量,因為仇恨無法聚合。
利益可以聚合,但利益卻必須有人心支撐,否則沒有骨架,風吹就倒,這就是所謂的“大義”。
那么到底什么才能真正聚合人心呢?他的大義又是什么?
說到后來,他的話越來越自肺腑,他的大義,就是上天之道。
這一聲沉喝,將闖王一詞如輕煙般吹散,莊人們從闖王所帶起的紛雜記憶中清醒過來,對啊,闖王,那畢竟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現在他們所經歷的,跟闖王所作的事情,完全不一樣了。
“我跟闖王無關……”
李肆收臂回胸,話音放輕了,可語意里的堅決和篤定,讓眾人都覺他在說著鐵打……不,鋼鍛的事實。
“我不是闖王之后,這事上天和我,都清楚。”
眾人都信了,四哥兒是個神仙,他說得這么清楚,那看來真不是闖王之后。
壩子里的氣息,再度回來早前那般模樣,人人凝重,可心胸卻滿滿的。
“老道,這旗幟,你好好收著吧……”
李肆將旗幟又裹了起來,遞還給翼鳴老道。
”他們已經做得太多,讓他們的英靈好好安息。我們這些后輩,就奉上香火,祭奠他們的生養之恩,延續他們的血脈就好。后面的事情,后面的歷史,再跟他們無關。”
翼鳴老道長聲慨嘆,顫巍巍地接過了旗幟,沉沉點頭,再無言語。
“反不反,怎么反,諸位不要著急,也不要擔心。農人種田,工匠冶鐵,商人做生意,各安其職。司衛的職責是什么?就是保護大家的財產,保護大家的安全。而我,李肆!會帶著他們,永遠擋在你們身前!”
李肆以簡練的結束語,宣布集會結束,同時也傳出了清晰的信號,讓所有莊人不得對外談論此事。當然,幾千人的集會,怎么也難保泄密,但利弊相衡,利處更多。至少他可以放心,在承受禛和官府的重壓時,他的后院不會冒起大火。至于審查保密的事,就讓于漢翼把他的怒火用在這上面好了。
內堡的聽濤樓里,接著又開了高層的秘密會議。在這會上,李肆就沒必要擺出那神棍模樣了,他拍著桌子,鐵青著臉問翼鳴老道和林大樹,關于自己是李闖之后的話,到底是編的,還是猜的。他們一通攪和,差點壞了李肆的整個大局。
“我是聽我爹說的,我爹……聽劉叔說的。”
林大樹很心虛,因為李肆要他指著上天誓,證明他那些話的真假。果不其然,消息的根源就在翼鳴老道身上。
李肆也沒指責林大樹,這人就因為這個傳言,一直對自己忠心,可現在去掉那層傳言,忠心也是不會變的了,畢竟眼界和經歷已非以前那個憨實農人。剛才出來宣揚闖王之后,不過是沒理解錯到李肆的方向,就只想著幫李肆收攏人心。
接著李肆“審訊”起翼鳴老道劉一命,剛才說話太多,口太渴,李肆端起了茶杯,放緩了語氣,朝翼鳴老道點頭道:“說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翼鳴老道糾結了好一陣,臉色青白變幻不定,周圍關田等人都抱著胳膊,朝他虎視眈眈,段宏時也給他擺了一張冷臉,這才意識到,要再有顧忌,不吐露實情,自己可真是交代不過去,不得不長嘆了一聲。
“你的爺爺……真可能是李赤心。”
李肆剛咕嘟吞下一口茶水,差點被這話噎住,什么叫……可能?
“但也可能是李元……”
然后李肆猛烈咳嗽,嚴三娘拍背,關蒄肉胸,才讓李肆緩了過來。
這個李元自然不如李赤心出名,可也是位忠烈。本是李成棟的養子,忠心南明,在廣東肇慶抵抗清軍,最終兵敗自殺。
翼鳴老道沒停口,再丟出了一句,讓又喝水順氣的李肆終于噗哧噴了出來。
“還有可能是李定國……”
草……這什么亂七八糟的!
李肆額頭青煙直冒,這也可能那也可能,難不成他奶奶是逢李就上的主?
“忠貞營入廣西的時候,境況很艱難,我爹為忠貞營的前途,讓你奶奶籠絡南明大將。李定國那會也從貴州到了廣西,我爹也……也獻過你奶奶,所以……很難說。”
翼鳴老道臉皺得跟霜打的茄子,怪不得會如此尷尬呢,這可真不是好名聲。得虧李肆對自己的身份認同還沒那么強烈,不然肯定也是聽不下去。
“我爹說,你奶奶懷著你爹時,只說是姓李的,而她接觸的人里,姓李的大將也就這兩個,所以都有可能。同時呢,李赤心和你奶奶也有染,要知道,你奶奶可真是個美人……”
“好了,閉嘴!”
老道越說越豁然,李肆卻聽不下去了,他這位奶奶,還真是一個長袖善舞的尤物,一個為了族群奉獻身體的“政妓”,一個讓人無法不肅然起敬的奇女子,可這也正是那個時代的悲哀,那個亂世的無奈。
“反正……我不是李闖之后!”
最好是李定國,李肆這么想著,可這真相,自然是再沒辦法找出來了。
“解決”了自己的身份問題,李肆又看向段宏時。
“老師,你呢?”
李肆記起很早之前,兩人交心合出一個反字的情形,那時候試探根底,段宏時開玩笑說自己是前明宗室,他則回應說自己是李自成之后,這可真是一語成“讖”……現在看來,當時段宏時難道不是在開玩笑?
“這個……你就去問上天好了。”
段宏時神神秘秘地說著,可李肆卻是嘆氣,果然如此!
不管是什么吧,反正……
李肆看了看這一屋子的要員,心說他天降而下的地方,本就是一座反賊窩子。
話又說回來,追溯六七十年而上,除了關外,何處沒有反清之人?何處沒有清韃所造的冤魂?
“我李肆……就是要將這斷續的血脈,重新連接起來!”
他沉沉地自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