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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平地蹦出個孫猴子?我不信!

  李肆早就入了康熙的眼,還不止一次。

  乾清宮,康熙在一份奏折上畫下個圈,這是廣西巡撫陳元龍的折子,說的是去年十二月底,廣西新太營參將王起云被瑤民所殺的事由。廣西萬承土州和都結土州的瑤民起了沖突,萬承土州聚起瑤兵。參將王起云沒有請示,徑直帶兵彈壓,勒令瑤兵散去。瑤兵不從,被陣斬十余人。十多天后,王起云又帶兵追擊拒令元兇,遇伏身亡。

  陳元龍除了加緊緝拿殺官兇手,對王起云之死也有了議處,認為他“不諳土苗民情,擅自進兵,持勇窮追,以致被害。”

  在那個畫得渾圓的圈下面,康熙寫下“知道了”三字,心中想的卻是廣東提督王文雄之死,心道你們這二王,還真是湊一堆了。都是一般的疏妄昏聵。

  最初收到王文雄之死的消息,康熙勃然大怒,氣得差點掀了案幾。除了戰噶爾丹死過朝廷重臣,三藩的時候被逼死幾個地方大員外,之后這三十多年大局安寧,再無大員戰歿于事,卻不料一下就死了個一省提督!

  先是韶州鎮白道隆的奏報,接著是兩廣總督趙弘燦的奏報。兩邊消息一對,康熙才知道這王文雄就跟王起云一樣,事前不知會督撫,暗自進兵,事屬違例。

  原本他還在震驚,廣東怎么一下跳出來一股能擊敗兩千官兵的賊匪?1可看雙方奏折,韶州鎮說王文雄死于賊手,趙弘燦根據提標中營參將曲萬聲的報告,說是死于韶州鎮的誤傷,康熙這才松了口氣,這股賊匪并不值得憂慮。

  以康熙對臣子的了解,趙弘燦的說法才是真相。王文雄不舉旗號,被韶州鎮當作了賊匪一起打,才招致兵敗身死。白道隆是要遮掩自己的誤傷,才把事情推給了賊匪。

  既然是下面人自己捅出來的簍子,康熙就把這事交給了兵部自己繼續追查議處,同時很窩火廣東督撫約束不力,提鎮也都是懈怠不尊,各行其是。加上廣西出的事,康熙覺得,趙弘燦最近幾年,辦事越來越不上心,看來有必要換換人了。

  丟下陳元龍的奏折,康熙看向案頭邊單獨放著的一疊奏折,那是去廣東的三欽差交卸欽差事的折子,還有趙弘燦、楊琳和管源忠等廣東大員就欽差事的奏報。

  這疊奏折所述的事情太紛亂,盡管三欽差都向他當面稟報過,他還把這些折子交給了南書房梳理,但還是沒有多少頭緒,只覺得很難抓到重點。吏治的事也有,工商的事也有,旗漢之事也有,南洋和外洋之事也有,同時還有牽扯到某個兒子動什么手腳的蛛絲馬跡。

  “老四……今次非但沒有做成刀,反而成了柄狼牙棒,一棒子砸出了無數魚蟹,讓人眼花繚亂,看他早早而回,也是知難而退。”

  康熙這么想著,禛見他時臉色非常差,似乎遭遇了什么大挫折。看來老四還真是不擅處置這種大面上的政務。康熙搖頭,暗嘆自己還是對禛期望過高了。

  不過禛此行的成果還是值得肯定,他查出了廣東工商與南洋外洋勾結甚密,商人由此引進了大堆奇技淫巧之物,朝著湖南江西乃至江南散播。另外還弄出了票行,自成一派,隱然有了與兩淮鹽商和晉商抗衡的勢力。

  商人侵蝕當地官員,致使朝廷管束疏漏諸多,這已是常情,康熙對此一點也不驚訝。唯一讓他警惕和凜然的,就是跟南洋和外洋的勾結,這個勢頭,必須全力打壓下去。

  南洋外洋之事要問責海關監督,可康熙很清楚,海關監督就是去撈錢的,除了管洋船和行商之外,再無他權。眼下漁網裂了,放進來肆無忌憚的洋商,勾結當地商人,竟然敢抗拒官兵查驗,咎在督撫。

  趙弘燦的折子里,除了檢討自己的疏失,也有委婉的抱怨。他報稱說有些商賈,倚仗財勢盤踞當地,行事諸多違例,比如說像某某、某某以及李肆等人。廣州之亂,也源于他們視財為命,漠視朝廷天威。之前他們與本地官員沆瀣一氣,牽連甚廣,不止于粵省。自己只能頭痛治頭,腳痛治腳,難以通盤把握。幸得雍親王雷厲果決,將他們一一震服,都認罪納捐,撫恤死傷,修繕公物。

  “牽連甚廣,不止于粵省”這話,康熙心里有數,這就是某些兒子在廣東露出來的馬腳。

  楊琳的奏報更詳細些,除了同樣檢討自己對工商管束不嚴外,還很憂慮地提到,三江票行關聯的一幫商賈,比如某某、某某以及李肆等,膽大妄為,長此以往,難說有不堪言之禍。他懇請封禁票行,杜絕后患。

  封禁票行……

  怕不是撲滅后患,而是惹出眼前之災,而且還跟此事的根底無甚關聯。

  康熙嘆氣,不看清前路,分清主次,就徑直下刀,這可不是他為政之道。

  既然查出之前江南之事的根源,是廣東與南洋外洋的連通,康熙就在考慮,是不是真要如張伯行所言那樣,再度禁海。倒不是禁了洋商來朝,而是禁絕本朝商民下海。與東洋的貿易還可保留,但再不許商民往來南洋,散播那些奇技淫巧。

  “這不止是奇技淫巧,這是把致命的刀!只有將它丟得遠遠的,告知漢人這是惡物,才能勉強保得自家江山的安定。”

  康熙最不放心的也就是這個,漢人心思最巧,若是與那南洋外洋關聯過密,將洋夷那一套槍炮之術散播天下,或者是在海外聚起了勢力,挾槍炮之威而回。這滿人江山,還能坐多少年,可真是個絕難回答的問題。他很清楚,每年都有成千上萬漢人離了他這天下,散布在整個南洋。他們若跟自己治下的其他漢人串通,情況不堪設想。

  他本心也傾向于禁海,之前江南商人,居然勾結噶禮這樣的大員,直接運糧去南洋,在他看來,這近乎于資敵!這也是他不顧與噶禮的奶兄弟情分,悍然拿掉他的主要原因。

  但禁海一事,關聯太大,康熙一直沒下定決心,眼下得了禛等人在廣東翻攪出來的“戰果”,康熙又開始認真考慮這項舉措。而封禁票行,卻偏離了他對此事的評判軌道。

  正躊躇間,李光地求見,康熙驚喜。驚的是,李光地已是重病在身,求了回福建老家養病,卻還忙于國事。喜的是,本頭疼沒有他參詳,禁海之事的影響看不透徹,現在有他在就好。

  接著康熙皺眉,能讓李光地不顧病情,急求面君,難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皇上!廣東之事,撲簌迷離,內里原委,怕是不止于欽差和督撫的奏報。”

  李光地顫巍巍而來,還是要說廣東事。

  接著他就呈上一份書信,封皮是“林統呈恩師親啟”。

  “這林統是臣舊日弟子,現是廣東南海知縣。過往并無太多聯系,前幾日派家人親送此信到臣府上,那家人還說,若是此信不能呈到皇上眼前,他定難保性命。”

  李光地此話一出,康熙腦子嗡嗡作響,一種極度危險的感覺驟然沖刷著心臟。莫非……廣東一省,連帶三欽差,還包括老四,都一起隱瞞著什么驚天密密?

  展開書信,字跡雖然工整,可斷筆錯筆連連,顯示出寫信人內心的惶恐不安。

  “三江票行并三江投資,吸納粵省數百萬兩銀,縣府道省銀兩撥轉也混雜其間,捏朝廷命脈于手,昧脅一省官員,藐視朝廷法度,大興奇技淫巧之業。此番禍事,正是這三江之業背后的東主李肆所為。”

  “廣州城西,炮火連天,綿延三日不息,督撫連廣州將軍之兵死傷慘重,均為緝拿這李肆未果而至。提督王文雄領兵暗剿李肆老巢,卻在佛岡被襲軍敗,更是李肆所為!隨后廣州城亂,還是那李肆勾結洋人,意圖謀占廣州!”

  “吾皇圣明,此李肆還有諸多傳言在身,都為妄逆悖倫之語。此等宵小之輩,懷藏壞我大清綱紀之心,一省官員,不是敗于他的銀財之惑,就是受他強橫威逼。雍親王親到,依然未得他的首尾,李肆此人,在廣東已是手眼通天。官場諸人,竟然都不敢稱其為反賊,深恐一語成真。”

  這封信的內容,如果李肆看了,絕對要被嚇住,除了一些細節有問題,對他實力的描述還很模糊,同時遮掩了禛和他的直面沖突之外,基本把廣東之事說得一清二楚。

  康熙看過之后,將書信放回案頭,雙眉緊鎖。

  “這李肆……究竟是何人?”

  沉默良久,他才緩緩問道,剛才廣東督撫折子里也提到了李肆,可跟一大堆其他名字混著,他自然看不出什么。

  “二月中,廣州城還有過一場小亂,吏部剛剛議敘平亂的南海縣典史李肆,遷為河源縣丞。臣來之前,剛提查了這個李肆的吏部文檔,該正是林統所述的李肆。”

  李光地自然做足了功夫。

  “晉卿啊,你呈上此信,有何思議?”

  康熙的語氣非常平靜,李光地神色變幻不定,像是難以下定決心,但最終還是一咬牙豁出來了。

  “林統此人,不似會隨口漫語之人!此信,該當有幾分真!”

  蓬的一聲,康熙一巴掌拍在書案上,奏折紙筆頓時亂成一團。

  “幾分真!有幾分!?”

  他是第一次對李光地如此發火,李光地哆嗦著跪在地上,就侯著雷霆之怒降臨。

  “他是要你來告訴朕,他手下的一個小小典史,手握數百萬兩銀子,督撫都對他言聽計從。行了諸多惡事,廣東一地無人敢言!廣州將軍不敢言,左都御史不敢言,吏部尚書不敢言,朕的兒子,雍親王,四阿哥,也不敢言!?”

  康熙咆哮聲如雷,原本還隱見的病疲之態全然不見。

  “他是要你來告訴朕,那個李肆,居然握著不知道從哪里跳出來的一支大軍,廣東一省之兵都治他不得!?王文雄的提標也是敗給了他!?韶州鎮標,已是他的私家之軍!?”

  他聲音越來越高。

  “而這些,朕手下的官,朕的兒子,竟然都不敢開口!?”

  康熙逼近了李光地,按著這老頭的肩膀,沉聲問道:“你真的信!?”

  “皇上息怒,保重龍體……”

  李光地被這一爪幾乎給拍趴到地上,他趕緊伏地辯解,“臣非揣測雍親王和二位欽差,而是信中所述,與廣東之事的諸多細節一一對應,讓臣有所思量。”

  接著李光地又趕緊補了一句:“至于此信所述那李肆,如此神通廣大,臣是……不敢信。”

  康熙吐出口長氣,連連點頭:“朕也是……也是不信!”

  他挺直了胸膛,似乎找回了剛才心中丟掉的什么東西,神色也平緩下來。

  “此信為真,那不就是平地里跳出了個孫猴子?朕……決計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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