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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四章 華夏根骨天道立

草清第六百二十四章華夏根骨天道立第六百二十四章華夏根骨天道立  黃埔港,陸盛諦下船第一眼就看見一座高頂尖塔帶著一片灰黃屋瓦鋪展在江邊,熟悉的景象讓他差點跪了下來,還以為這是他的故鄉巴黎呢。

  那是黃埔西區,葡萄牙、法蘭西、西班牙以及不列顛人聚居之地,高塔是耶穌會所建的黃埔大教堂。英華雖未禁止羅馬公教在境內自由傳教,但在澳門、黃埔、廣南和呂宋等地還是允許歐羅巴人建教堂,自行奉教。

  被這一片帶著濃烈鄉情的建筑襯著,陸盛諦忐忑不定的心緒也安定了許多,就覺自己不再是個離鄉萬里的游子……不,棄子。

  他的牙人道:“陸先生,先去耶穌會么?”

  陸盛諦趕緊用蹩腳至極的華語道:“去羅浮!直接去羅浮!”

  牙人笑道:“羅浮的煉丹道爺,加上陸先生這樣的法蘭西煉金師,怕還真要弄出點石成金的本事。”

  陸盛諦帶著些惱意地糾正道:“我是醫生!是化……嗯,你們賽里斯人說的那種化學家!”

  他的確是化學家,同時還是醫生。這個時代的歐羅巴醫生,只要研究“藥物”,都能算是化學家。他曾經在巴黎大學當過化學教授,但因為某些“個人原因”,他不僅被取消了教授資格,甚至連醫生資格都沒了。

  在故鄉失去了原有地位的陸盛諦原本萬念俱灰,卻意外地收到葡萄牙人的邀請,再在里斯本見到賽里斯公使安陸。從安陸那獲得了一份推薦信和一筆資助,他義無反顧地遠航賽里斯,要在萬里之外的東方,尋找他全新的未來。

  先在廣南待了半年,當地耶穌會的法蘭西神父幫他取了“陸盛諦”這個賽里斯名字,再學會了基本的華文,這才正式就任他的新職,英華化學研究院的特聘研究員,而英華化學研究院就設在廣州西面的道家盛地羅浮。

  牙人不太懂“化學家”這個新詞,指著另一波剛靠岸下船的人說:“那就是跟他們探險家一樣的大人物了。”

  陸盛諦正要嗤之以鼻,探險家?就是那臭得連巴黎人都要捂鼻子,一年有十個月在海上漂著,很多時候其實就是海盜,完全以命換活路的窮漢?

  “藍總司是別想全吞了,這下咱們可都發了!”

  “怎么也能賣個三五萬兩吧!?咱們一人分個兩三千,置田造屋子,安安生生過日子了!”

  “三五萬?林家銅爐島都賣了八萬兩!咱們探的地盤還有鐵銅礦,肯定超過林家那數!”

  “置什么田造什么屋子?換一半現錢,再拿一半給殖民公司當份子,咱們穩穩吃利!”

  “這下村子里那些孬貨再沒臉說風涼話了吧?咱們這些窮鄉巴佬,也能掙下自己的富貴!”

  窮漢們神采飛揚地議論著,陸盛諦的心氣驟然潰散,你還瞧不起別人?別人估計還瞧不起你呢,沒聽到么,人家已經立下了一番事業。

  目送這幫窮漢嬉笑著上了船,路上的其他行人一個個步履匆匆,神色昂揚,竟也跟那些“探險家”身上的氣息相似,而碼頭上的龍門吊發出富有節奏的轟鳴,將黑煙白氣一同噴向空中。這氣息,這節奏,蘊著鋼鐵的有力撞擊,讓黃埔港顯得活力四射,又將陸盛諦正不斷低沉的心氣提了起來。希望,這里充盈著希望,他來賽里斯,不就是要追逐希望么?

  當陸盛諦來到羅浮時,整個人已氣色全新,他不是來賭博的,他是專業的化學家,他要來帶著賽里斯人朝這門“上帝之學”的高峰攀登。

  賽里斯人文化強盛,造船、槍炮甚至機械技術也非常先進,但他們還有很多缺陷,尤其不擅長“理性思維”。在廣南的時候,他就聽說過,這幾年賽里斯翻譯了大量歐羅巴的書籍,國內更是興起了一股“西學”熱潮。

  “就讓這個古老帝國里最睿智的煉金師們看看,他們跟歐羅巴的差距有大,讓他們明白,未得吾主恩寵,奉吾主之信的人,是不可能把握到真理的!”

  當陸盛諦提振起信心時,也將他曾經是耶穌會一員的身份一并拖了出來。

  羅浮山,明末清初原本是道家盛地,立起了不少道觀,香火盛極一時,青煙混著云霧,讓這座既不險峻也不偉岸的山巒也成了仙山。

  而到眼下英華圣道時代,羅浮山的景象有了變化。煙霧依舊飄著,可不再是青煙,而是紅、黃、白、黑,什么煙都有,原本的鐘鈴聲也變作了或悶或爆的炸響聲。昔日衣著光鮮的道士們,偶爾被外人看見,竟是一身襤褸,兩眼犯直,有如著魔。

  陸盛諦進到山下的庭院時,迎上來的人就是這般模樣,說實話,他已經看不出對方是不是道士。

  “我們化學研究院現在有一急一緩兩事,急的是找到可穩妥廣產的速爆引藥,緩的是探得各類物化之相。”

  對方沒一點客套,直截了當向陸盛諦交代著,甚至可能都沒看清這家伙是個金發碧眼的歐羅巴人。

  “這不是探究真理的態度,朋友……”

  陸盛諦精神來了,認真地頂嘴道。

  “我們煉金……不,化學家,做的是解開這個世界本質的偉大工作,怎么能以這樣散漫隨意的態度,看待我們的事業?”

  “我們首先要來討論,這個世界的萬物構成,到底服從怎樣的真理。你們賽里斯人是贊同亞里斯多德的四元素論、煉金術的三元素論,或者是現在的三土論?”

  “接著我們要確定我們用來作試驗的方法是否符合真理,是否得得出真理。現在你們是在用干式法還是濕式法,你們有確定的定量計算公式嗎?”

  “最后……我們再來嘗試創造新的物質,以上帝恩賜于我們人類的能力。見鬼!我們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就創造出我們需要的新物質?我們只能敬畏地看著上帝將物質的變化一項項呈現出來,然后再來尋找哪些是我們需要的。您所說的‘急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而您說的‘緩務’才是真正的急務!”

  這個老外面紅耳赤地嘰嘰咕咕一大通,還要靠牙人從中轉譯才能明白他的意思,那個就跟叫花子的研究員眼睛更直了。

  “啊,你就是從法蘭西來的陸盛諦?既然這么有自信,那你就來當咱們這一組的組頭了。”

  研究員長出了一口氣,這話也讓陸盛諦心中豪情更盛,看,賽里斯人還是向我們歐羅巴的智慧低頭了。

  研究員再道:“你說得很對,我們的工作是非常偉大的,但不止是我們,我們的祖輩早就開始在做這項工作了。”

  “至于你說的幾元素論幾土論,我們相信上天之道浩瀚無盡,所以不關心世界到底‘有’多少元素,而只關心我們能‘看’到多少元素。我們的工作是發現新的世界,不是讓世界照著我們的解釋轉。”

  “我們化學研究院聘任你的原因,其實就是你說的第三點,用你的定量計算和分析方法,來分析我們已經發現,未來還會發現的物化之相。”

  “最后……”

  研究員加重了語氣:“最后,你們歐羅巴人的智慧或許是你們的上帝賜的,可我們華夏人的智慧是上天賜的。四元素、三元素,三土,你們上帝的真理就那么大,我們的上天卻是毫無止盡,看起來也只有我們的智慧能更接近這個世界真正的模樣。推而論之,你們的上帝,沒有我們的上天大。要知道敬畏,法蘭西人。”

  陸盛諦咳嗽出聲,賽里斯人真是名副其實,這份驕傲真是舉世無雙啊。

  算了,賽里斯人好面子,不跟他們計較,反正他們還得靠歐羅巴人的智慧才會觸摸到這個世界的真實。

  陸盛諦勉強壓住怒火,不再就上天與上帝誰大這個話題進行無謂的爭辯,準備用事實告訴賽里斯人,他們在化學這個領域,認識有多膚淺,學問有多落后。

  正這么想著,研究員將他帶到了一座藏網里,“我們的祖輩已經有了太多發現,現在我們都還沒整理完這些古籍里的物化之相。你的工作,是先將這些古籍里所述的物化之相一一應證,再來看我們從中能發現什么新的物質,新的物化之理。”

  見著一卷卷古籍如山一般堆積而起,陸盛諦兩眼完全暈迷了,這……這么多!?

  當然多了,這幾年英華文部以及朱雨悠等人辦起的民間藏書會一直在不遺余力地搜集民書,進行整理復新。凡是跟物化現象有關的書籍,都匯聚到了化學研究院里,雜書、筆記、藥書、道藏,足足有數萬卷。其中道藏所蘊含的財富更為豐厚,為此化學研究院里也匯聚了眾多煉丹道士和藥草醫生,將他們各自視為門派絕學的物化秘相都貢獻出來,同時鉆研道藏醫書里所載的煉丹資料。

  “膽銅法,最早《神農本草經》有述,白青得鐵化為銅,宋明皆以此法獲銅鑄錢。”

  “《平龍認》,唐書,說空氣中有陰陽二氣,用火硝、青石等物質加熱后就能產生陰氣。水中也有陰氣,它和陽氣緊密混合在一起,很難分解。”1

  “唐人《黃帝九鼎神丹經訣卷九》引煉丹家狐剛子《出金礦圖錄》,述煉石膽取精華法,得礬油,融金鐵。”2

  看著綱目冊子里這一條條簡介,陸盛諦原本那高大巍峨的自信城堡,喀喇喇裂開了無數道縫隙。

  怪不得賽里斯人這么驕傲,成千上萬樁物化之相,就藏在賽里斯人的歷史之中,更可怕的是,他們居然還能跨越千年歷史,從各類書籍中找出來,千年……自家的祖輩,千年前還在中歐大森林的樹洞里過活呢。

  如果只比歲數的話,賽里斯人的上天,怕是真比歐羅巴的上帝大……

  陸盛諦打了個哆嗦,之后腦子里又閃過一個念頭,再怎么強怎么大怎么老,都是過去的事了,老抱著這些古董自傲,有意思嗎?

  接著他抽了口涼氣,眼下的賽里斯人,是抱著這些古董自傲!?不,他們是踩在這些古董上,正朝更高的智慧高峰攀登。

  陸盛諦看到的僅僅只是書,他還沒有看到人。往日用袖里天火震懾無知凡人的道士,用家傳秘藥診治怪病的醫生,甚至用家傳迷藥劫人財貨的盜賊,都匯聚到了化學研究院里。

  將作監向黃卓團隊發放了十萬兩白銀賞金,獎勵他們發明了蒸汽機,還享受每臺都有的專利費,這極大地刺激了各路英雄豪杰。貓有貓路,狗有狗路。趕海的組探索公司發財立業,干各行雜業的也將往日只拿來吃飯的家傳技藝,換取更豐厚的富貴。

  華夏人從來不乏對現象的觀察和總結,華夏的工程技術自古以來本就領先,但因為儒法一統的壓制,天下需要的是一個停滯的社會,這些智慧成就,這些技術經驗,全都被壓在民間,有的消散,有的用在了五花八門的奇特需求上,比如說煉制曼陀羅花所得的迷藥……

  現在英華崛起,正跨在工業革命的門檻上,蒸汽機跨出了一步,化學就成了拖后腿的下一步,至少李肆等了好幾年的發火藥雷汞,就因為化學技術和工業在若干環節都不成熟,還無法進入實用量產階段。

  陸盛諦的到來,對英華化學的最大貢獻,不在于具體的技術,而是他所擅長的實驗方法和定量分析手段。

  “西學一說可以休矣,天道無窮盡,這已立穩了我華夏之學的根骨,西來的僅僅只是知,而不是學。在知方面,西人還未必勝過我們。”

  黃埔學院,聽著蒸汽機隱約的轟鳴聲,唐孫鎬將一冊已翻譯完畢的不列顛《機械論》丟在一邊,拿起了佛山制造局剛出版的《鋼鐵新要》,以及東莞機械局的《動力說》,心中閃過這樣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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