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日那一夜,北面熱河行宮發生了什么,李肆還不清楚,他就忙著收捷報,同時頭疼西山大營的事。
岳超龍打得侄子岳鐘琪大敗,朝著荊州方向退卻,而荊州又被孟松海的長江艦隊封住水路,已是甕中之鱉。何孟風奪了漢口和漢陽,正朝北朝西,卷向河南和湖北襄陽。謝定北已跟方堂恒的兵馬會師九江,方堂恒一面攻南昌,一面派兵會同孟松海的另一路水師直入安徽,已殺到安慶府。
江南方向也是勢如破竹,白延鼎的海軍入江口,抵鎮江,鎮江綠營人心潰散,馮一定率伏波軍輕松奪占鎮江。韓再興兵不刃血拿下松江府,正圍蘇州。李紱親守蘇州,一副城在人在的死硬姿態,可手下沒可用之將,就一幫大義社的窮酸書生,匯聚的綠營兵馬也軍心渙散,拿下蘇州也就是這幾天的事。
江西方向,西山大營崩潰,漢軍營在楊鯤的統領下朝西退到永豐。上到楊鯤,下到普通一兵,都自認已是大清叛逆,絕了北歸之心。但又覺得自己欠下南蠻太多血債,也不敢向南投誠,就踞著永豐,惶惶不知去處。而滿軍營則如喪家之犬,棄了所有輜重,朝東北方向潰逃,看樣子是想走撫州饒州一線進安徽北退。
貝銘基發飆了,怎能讓快煮熟了的鴨子飛掉?留兵監視永豐的漢軍營,自率大隊急追滿軍營。江西安撫使候同均也從建昌方向前出,攔截滿軍營。
田文鏡雖治江西十年,江西北面各府如鐵桶一般,但為保南昌,這個方向的兵馬錢糧全都調走大半,撫州饒州地方正困苦不堪。滿軍營這一退,如拖著一道煙火,灼燒過撫州饒州兩府。他們每到縣鄉,就大肆壓榨當地鄉紳,退到撫州城時,吃夠了苦頭的滿軍營再難守住軍紀,更是直接開搶,激得當地生出民變。貝銘基這一路追擊,江西地方縣鄉竟無多少抵抗之心,滿軍營成了替貝銘基收復江西的開路先鋒,到滿軍營逃到饒州,撫州不戰而下時,更成就了貝銘基“謝定北”第二的美名。
就因為滿軍營有如此妙用,江西的軍政官員都上書總帥部,
不要馬上滅掉滿軍營,這樣就能彰顯滿人殘暴,收拾江西人心。
李肆也點了頭,即便滿軍營逃入安徽,可方堂恒 到了安慶,江南方向也正由東向西而來,即將以長江為線,封住整個南面,滿軍營再無可逃之地。
可一些怪異跡象卻漸漸顯露出來,讓李肆和總帥部開始擔心。
跑路的滿軍營大概還有一萬七八千人,一路奔逃,竟然沒有潰散,而且行動神速,路線清晰,似乎有人指引。
江南的三將軍,趙弘恩和巴贊兩路旗營合計不到萬人,正朝徐州退卻,年羹堯還據守揚州,隔岸觀火。
這兩邊的動靜本來湊不到一起,但江南天地會探報說,年羹堯在揚州只有幾千本部兵馬,其他一萬多人隨同江南水師抵達江寧,先鋒人馬已入安徽,到了蕪湖。
年羹堯想作什么?
他手下兵馬,除了五千旗營,還有一萬多當地綠營。可周昆來奉上消息稱,年羹堯手下的綠營并非浙江當地人,而是從淮安、徐州乃至山東一帶募來,頂了綠營的缺,嚴格說是年羹堯的私兵。
這家伙早就藏了異心啊,就不知道胃口有多大……
總帥部的參謀們推斷年羹堯的意圖是占住江寧,要在蕪湖一帶阻擊我軍。
這只是單純從軍事層面看,總帥部的參謀沒參與政事,不清楚年羹堯通過左未生,向江南行營發出了中立建議。年羹堯稱,英華收江南,他絕不阻礙,但英華也要容他帶兵北退。
這事李肆也點了頭,畢竟江南人口稠密,能少打仗就少打。年羹堯部也是江南唯一有戰力的部隊,其人對英華軍制戰法相當了解,打起來己方肯定損失不小。年羹堯有什么異樣盤算,李肆并未放在心上,他跟自己就不在一個層面。
因此,年羹堯西進,該不是要去阻擊方堂恒,更大可能是……接應錫保的滿軍營。
李肆有些惱了,江南行營又被年羹堯當成了梯子使,這已是第二次。他命令貝銘基加快腳步,干掉滿軍營,同時韓再興那邊也好好教訓一下年羹堯。
可引領滿軍營的人明顯下過一番功夫,滿軍營北退腳步極快,貝銘基前方也不是城城都聞風而降,總要受一些阻擾,兩面距離越拉越開,滿軍營竟有逃出江西的可能。
惱怒年羹堯翻云覆雨,毫無節操的同時,李肆還在猜測這家伙的野心到底通向何處。照薛雪和陳萬策的看法,年羹堯怕是要以此功要挾雍正,以便盤踞淮北山東,仿效田文鏡,不,比田文鏡更進一步,就如多年前的“東南王”施世驃。
滿軍營有可能逮不著,漢軍營的處置又讓樞密院和政事堂有了紛爭。樞密院認為這些漢奸太過頑固,即便不殺了,也該全丟到南洋去開礦,終生不得赦免。政事堂卻認為,這些人都是漢人,處置太重,有損英華的正朔大義。
對漢軍營處置太寬,不僅損軍心,也損民心,畢竟這幫人可是標準的漢奸,還是少有侵入英華國境,殺傷數千官兵的惡奴。但處置太重,又要損另一面人心,當年旗人都能給改過自新的機會,甚至還出了禁衛第六師這樣的好榜樣,對這些漢人卻如此重手,也確實說不過去。
糾結了兩日,覺得還是等江西那邊的情況傳過來再說,李肆又轉頭料理起南北和談的底本,孫嘉淦已到福建,仗雖然還沒打完,和談卻即將展開。
肆草堂置政廳,李肆正沉吟不語,一人忽然急惶惶沖了進來,四娘下意識地攔住此人,卻是楊適。
“北、北面出大事了!”
楊適一張臉擰得無比古怪,還把四娘嚇了一跳,什么大事?難道是大軍遇挫?
再聽楊適結結巴巴道出事由,李肆倒抽了口涼氣,雍正病倒,危在旦夕!?
怎么會!?
李肆還不太相信,算算時間,雍正雖已在位十年,卻比自己前世提前了三年即位,此時也不過五十一歲,離翹辮子還有六年呢。
糊涂了……歷史早已被自己變了模樣,既然康熙沒有五十七,雍正沒有十三也很正常。
再看楊適,感覺他那臉色、那眼神不太對勁,四娘也死死盯著自己,李肆撓撓面頰:“有什么不對?我臉上開花了么?”
楊適語氣怪異地道:“政事堂、樞密院,通事館,還有東西兩院的大小頭目們,都呈請御前急議,大家還說、還說……”
四娘道出了心聲:“官家,你什么時候布置的?”
咦?這話什么意思?
楊適把話說完了:“大家還說,這怕是官家的安排,他們都抱怨官家又一個人暗地里換了韃子皇帝,也不跟大家打聲招呼。”
四娘不滿地低著腦袋道:“是啊,連咱們這些身邊人都不知道……”
李肆差點一口血噴出來,我!?我什么時候要換雍正了?我怕的就是他出事啊,這簡直是太冤枉了!再說了,我哪有這般大能?自茹喜那條線斷掉后,跟北面聯絡都不暢了,之前還傳來消息,茹喜被雍正下了獄,我怎么可能在數千里外遙控雍正的健康?
四娘撅嘴哼道:“不承認有什么用?大家都知道的,官家就有這般大能。”
普仁殿,面對濟濟一堂,都緊緊盯著自己,眼中或有驚嘆,或有抱怨,或有敬畏的重臣們,李肆無力地攤手:“這是老天爺的安排,真不是朕干的……”
大家哪信啊,十年前的舊事可還歷歷在目。那時李肆曾經表態,要插手滿清皇位更迭,而人選就是如今的雍正。
根據密諜消息,雍正多年操勞,又迷信道士丹藥,身體早已在崩潰邊緣,這一倒下,幾乎沒再可能爬起來,翹辮子也就是時日的問題。照常理看,之前英華在報紙上捅出“雍正十八條”,雍正多半是自己氣倒的,可大家總覺得,這怕還是皇帝動了什么手腳,暗中催化此事。皇帝對雍正已沒了“興趣”,準備換掉他,另扶一個乖順聽話能看家的大清皇帝。
絕大多數人都是這么想的,皇帝扶起雍正,換來十年安寧,讓英華能安心融煉一國,爭利南洋的同時還埋線江南和西北,奠定一國偉業根基,這足以證明當初定策的正確。眼下雍正不聽話了,居然趁著咱們南進時背后來一刀,不把這家伙搞掉,難出心頭惡氣。
再說了,就算不是陛下你“暗行仙法”,把“雍正十八條”捅到報紙上的不正是陛下你么?在明在暗,雍正都是陛下你搞倒的,別抵賴了……
李肆企圖轉移話題:“朕允了大家開這御前急議,不是讓大家來討伐朕的,而是要趕緊議定應對之策……朕沒有想法!朕等著你們的想法呢!朕……我說了,不是我干的,草!”
見眾人依舊一副絕難相信的嘴臉,李肆本就為這事煩心,氣得直接爆了粗口,還真當他是李半仙了?另一面也是發泄對雍正的不滿,你丫不是鐵打的人么?怎么十年就扛不住了?怎么被我狠狠打了一次臉就羞憤欲絕了?真是沒用的廢物!
雍正在位十年,靠的是鐵腕鎮住了北面,不知多少矛盾被壓了下來。真要猛然翹了辮子,新皇鎮不住場子,北面就要大亂,到時英華還不得不出手,可就要違背此戰的既定方針。
什么方針?
李肆對外宣揚此戰無界線,但各部兵馬都領有訓令,止步于黃河一線,不再向北推進,這一戰要劃河而治。
這一戰落幕后,英華要吃下湖北、安徽、江西、浙江、四川完整五省,同時還有江蘇大半、河南、陜西乃至甘肅青海一部分,地域大幅拓展,人口更是暴增四五千萬。依著英華的國體,必須花時間消化,不能再朝北吞食,否則就要亂了一國根基。
為此滿清就得繼續安定北面,雍正必須穩住他的皇位,和約還得由他來簽認呢,怎么能讓他倒下呢?
“我早就有言在先,現在還少不了雍正,雍正要倒,咱們也頭痛。”
“是啊,陛下就算有半仙之能,要行事也不會瞞得這么緊,當年處置康熙皇位,不也是跟幾位相爺事先商量過么。”
薛雪和陳萬策這對鬼谷子謀臣趕緊出來糊泥,殿上那神神叨叨的玄幻氣氛才終于散了,開始商量起對策。
討論沒辦法深入,有個問題無法回避,大家又只好看住李肆,大殿角落里的記注官提筆在手,全神貫注,等著皇帝再爆粗口,這可是能留在史書上的趣聞啊,嗯,只是趣聞……
什么問題?那就是雍正要 的話,誰來坐那龍椅?不,該是皇帝鐘意誰?
“弘歷早早被雍正暗中定儲,他要得位,朝野毫無異議,滿漢人心歸一,難受我英華操控,所以他絕不是合適人選。”
“不可能選雍正的兄弟,那樣漢臣很難接受,滿人自己也不再習慣早前的兄終弟及。即便雍正得位不正,也要由他的兒子即位,才能得滿人的支持,新皇至少也得有人撐腰。”
“那么只有兩個人……”
“不,其實只有一個人,弘晝能扶起來嗎?不能,只有弘時,咱們需要的還是一個有能力坐穩龍椅的滿清皇帝。”
薛雪和陳萬策循著當初李肆擺弄康熙皇位的思路,一番議論,已將一個人選擺了出來。
兩人自然不清楚,雖然出發點不一樣,但他們跟滿人宗親重臣不謀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