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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涯宮北面之前只是幾位妃嬪各自的園院,現在已向北拓展了一大截。越過一片小河橫貫的草地疏林,一片屋舍鋪開,正回蕩著童子瑯瑯讀書聲。
這是去年新建的皇室小學,皇子、公主讀完無涯宮內的蒙學后,都在這里就學。除了皇子公主,還有重臣姻親的子女,以及收容的英烈遺孤。
英華立國十一年,算上天王府時代也不過十三四年,即便皇室勛貴的子女是從四歲啟蒙,能過啟蒙年紀的“英二代”也為數不多。皇室小學此時還顯得空空蕩蕩,但人滿為患的喧鬧時刻也為時不遠了。
一間寬闊明亮的教室里,夫子正在講解《宋詞韻要》,剛入學的李家老二李克銘扯了扯老大李克載的衣襟:“哥,要不要我讓娘娘跟父皇討個饒?”
李克載又直又濃的眉毛不為所動:“為什么要討饒?是大姐帶著我去的……”
李克銘擔憂地道:“可還有那個快嘴婆啊,她肯定要護著大姐,把哥你推出來頂罪!昨天那動靜好嚇人,半個皇宮的侍衛親軍都涌過來了!”
李克載抿嘴道:“那也沒什么,男兒本就該護著女子,我沒能阻止姐姐,過錯本就該我擔著。”
年僅八歲的李克載一臉“正氣凜然”,看在弟弟的眼里,形象無比高大。
“李克載、李克銘,課堂喧嘩,不尊師教,罰站!”
夫子的木尺啪地拍在書案上,兩個小家伙乖乖地縮到了墻角邊站著。
“哥,你是不是再護著我?到時娘娘責問,就說是你找我說話的好么?”
李克銘白著小臉懇求道,他的娘親是賢妃朱雨悠,在幾個娘娘里最重儀禮。課堂上搗蛋,夫子只是罰站,回了悠園。娘親還要罰他跪。
李克載沒說話,默默朝弟弟比了根中指。
肆草堂置政廳,李肆搖頭:“你可是懂法之人,此事不究年紀最大的你,難道還去究才八歲的小兒?”
李香玉使勁按著朝皇帝比中指的念頭,喃喃道:“殿下有求,小女子怎敢不從……”
如李克銘所說,李香玉肯定要把過錯栽到李克載身上。誰讓大皇子是個老實孩子,平日就老受姐姐李克曦的欺負,卻從不抱怨呢。
李肆暗自苦笑,哪個殿下。當然是大公主殿下,不是大皇子殿下。三娘這對兒女,都占著一個大,可性情卻是截然相反,都讓人撓頭。
原本只是隨口調治一下李香玉,此刻心思也轉到了兒女身上。
昨天那事確實鬧得很大,李克曦帶著李香玉、李克載,跑到北面那條名為“玄武溪”的小河邊,扯來一根鐵管。那是宮中正在更換供水系統的水管。壘起一個小土臺,再找來一堆年節時沒放完的飛天禮花,搞起了火箭實驗……
公主皇子身邊一直有侍從跟著,還只以為是要放禮花玩,非但沒阻止,還幫著搜集材料。這也是李肆的錯,他不愿把兒女當作金絲雀來養。侍從的工作只是保證安全,不是照著條條框框去限制兒女的行動。可這“安全”要怎么判斷,侍從們的拿捏就不可能那么完美了。
當大公主拆了禮花,把發射藥填到一根沖天炮里時,侍從們還在猶豫是不是該阻止,準備就已經做完了。
接著的事就是一場失敗的火箭試驗,沖天炮剛升空,就轉了方向。朝著南面的宮殿園院射去,帶著未燃盡的發射藥,在云間閣的屋瓦上炸響,動靜堪比一發飛天炮,驚動了數百侍衛親軍,還以為有賊子在炮轟皇宮。
李肆得知此事。趕緊讓禁衛署和內廷侍衛處停了調查,也沒嚴厲處置侍從,只是下了封口令,準備讓這事冷上幾日再說。要讓報紙得了風聲,知道大女兒李克曦是這么個古靈精怪,以后還怎么嫁人……
“不止是古靈精怪啊,這丫頭的志向簡直可比居里夫人。”
李肆這么感慨著,失敗的火箭試驗可不是簡單的玩樂,李克曦甚至專門訂購了一支改造后的氣壓計,水銀柱是染了色的,可以在刻度上顯示氣壓降低的幅度,由此測算火箭飛了多高。
“火藥以后絕不能讓她再碰了,還是在學余把她丟給小嬋,由小嬋帶著她去鼓搗金石為好。”
李肆這么計較著,小嬋就是李朱綬的大女兒,嫁給了蘇文采。秉承父親李朱綬的愛好,以搜集金石為樂,讓李克曦跟著小嬋廝混,或許會把方向調整到元素學上……
光這么擺弄也不行,還得當面好好訓導一下女兒,讓她明白自己是皇室二代之長,總有必須承擔的義務和必須遵循的規矩。可話也不能說重了,免得損了她那承自母親的活潑天性。三娘為自己犧牲了很多,自己跟三娘所生的女兒,總得容她有一些“驕縱”的空間。
可憐天下父母心哪,而身為皇帝,這父母心就更難周全了。
李肆走了神,一邊李香玉暗自松了口氣,看來是脫難了。
漢城景福宮里,另一位君王也在為自己的女兒擔憂。
“小女已許配他人,此事怕不太妥當啊。”
面對大清朝鮮事務大臣參贊,寧遠大將軍年羹堯的謀主左未生,朝鮮國王李昑就覺壓力山大,而左未生提到的一事,更如一柄鐵錘,砸得他腦子嗡嗡作響。
左未生要什么?要他把大女兒和順翁主嫁給年羹堯的次子年富!
年羹堯此舉是為什么,李昑不是昏君,對天下大勢也看得很清楚,年羹堯是想跟朝鮮扯上更深的關系。到時不止是以大清朝鮮事務大臣的身份伸手朝鮮,還能以朝鮮王室外戚的身份影響朝鮮內政。
這是赤果果地要在他這個國王腰上插刀啊,不管是為女兒的未來打算,還是為他自己的未來打算,李昑都絕不愿松口。
“此舉的確悖離人情,損大王聲譽,可大帥結親心切,原本是讓左某來為大帥之女提親的,大帥想把女兒獻給大王。不求妃,只求嬪。”
左未生再度揮下一榔頭,李昑再怎么深呼吸,也難抑制怒色上臉。
太欺負人了,年羹堯還想讓女兒來當朝鮮王嬪?嬪位雖不高,可他李昑只有一妃兩嬪。朝鮮在勛舊派沒落后,士子黨爭基本都圍繞王位繼承展開,妃嬪就是戰場。年羹堯塞個女兒來當王嬪。這是要公然奪國啊!一國士子還不得全亂了?
如果說是大清皇帝塞個公主來,也是有奪國之心,但這只算逼迫,不算侮辱。甚至還是在給朝鮮王國面子,可年羹堯算什么?
這只是要挾,年羹堯的本意,還是要他李昑嫁女,李昑自然聽懂了左未生的意思。
“大將軍美意,小王自無不允,這也是小女的福氣。可此事從無先例,怕各方都會嘩然,徒擾大將軍。”
他虛弱地繼續表示反對。腦子卻急速開動,尋著應對之策。
“大王不必擔心,大帥與大王結親,也是我大清大皇帝所愿。眼下妖魔南起,禍亂中華,大清樂見朝鮮與中華親上加親,因此大帥那一面。沒有什么煩擾。至于朝鮮……大王權柄在握,定一國前路,也不該有什么異議。”
左未生面冷語冷,雖是站在李昑的角度,威脅之意卻再明顯不過。
“若是國中有人敢質疑大王,亂朝鮮權柄,不止大帥要仗義助拳,盛京將軍是錫保。跟大帥有過命的交情,也奉大清之令,要保朝鮮一國安穩,到時自也會應變而動,大王千萬放心。”
李昑臉色已是煞白,放心?放心失國!?
年羹堯的威脅貨真價實。年羹堯自己就手握數萬大軍,遮斷朝鮮西面海道。眼下又得了朝鮮事務大臣之職,表明大清許可他在朝鮮便宜行事。而盛京將軍錫保再配合他,朝鮮……危矣!
李昑咬牙道:“小王直言,各方紛亂中,小王怕的還是南……南蠻側目。”
此時他只能把英華抬出來,話里意思很明白,你們想奪朝鮮,就不怕英華伸手?只要英華伸手,不管是你的年大帥,還是大清,都要滾一邊去。
左未生哈哈一笑:“圣道皇帝正注視西域,在南洋還屯守著數萬大軍,水師也群聚南洋,正跟洋夷對峙。更加之安南有亂,三五年內,怕也無暇北顧。”
他再緊緊盯住李昑:“就算圣道皇帝有心染指朝鮮,大王,朝鮮人人心在圣賢,絕不愿跟那禽獸之國同流合污,毀中華道統。國人一心,又何須畏懼?”
李昑勉強笑道:“那自是的,我朝鮮與南蠻,本就勢不兩立。”
李昑當然不敢吐露心聲,朝鮮一國的根基就是圣賢道統,他要背棄這道統,自己這王位馬上就保不住。
左未生淡淡笑道:“那么……年大帥之事?”
李昑乞憐道:“容小王與朝堂商議之后,再作定奪,可好?”
左未生也沒有窮追猛打,躬身長拜,悠悠出宮。
看著左未生離去,李昑眼中蕩起無盡的憤恨,但接著又被無盡的恐懼壓下,這壓力如此沉重,讓他眼瞳也轉投到書案上,不敢再注視那背影。
“先生,朝鮮王真會同意?”
慕華館里,年羹堯長子年斌問。
左未生篤定地道:“他必須同意……”
年斌皺眉道:“可我聽說,有南蠻海商在全羅道投書,要求通商開礦,這事已經報到了朝鮮議政府,此事定有南蠻官府在背后推動,咱們能爭過南蠻?”
左未生搖頭道:“也就是一幫南蠻商人在自己跳騰,商人不過草芥耳,無足掛齒。即便圣道皇帝有心,遠水救不了近火。”
接著他再道:“不過南蠻終究是麻煩,我們不能坐等。聽說李昑正在推‘蕩平策’,借天下變勢之機,將原本的老論少論兩派捏為一體,合士子之心謀朝鮮未來。此勢……正是我們可趁之機。”
年斌點頭:“李昑趁領議政樸晟幸丁憂之機,升右議政閔鎮遠為領議政,晉李光佐為右議政,這兩人一是老論派,一是少論派,原本水火不容。少論派之首李麟佐去年被老論派以叛亂之罪處死,李光佐是其族弟,我們可由此人下手……”
左未生欣慰地喚著年斌的字:“子全啊,你已有大帥之風了,我就查漏補缺,你來居間謀劃吧。”
江南龍門,福建會館一間偏廳里,充斥著或興奮或頹唐的話語。
“光我們福華公司可不行,是不是把泉州梁家和潮汕沈家也拉過來?”
“為什么不行!?梁家和沈家,哪一家是省油的燈?把他們拉來了,咱們還吃什么?”
“薩摩藩跟朝鮮也有海貿生意,是不是讓他們幫個手?”
“那可不行,咱們是貪,日本人是不要命的貪,可以找薩摩人給咱們出力,絕不能跟日本商人同伙!”
“咱們七拼八湊,不過能出二三十條海船,不到兩千人,就指望這點力量,去染指朝鮮一國?別忘了,年羹堯還蹲在山東,朝鮮北面還有盛京將軍。”
“咱們有銀子!除了人船,咱們還能湊出百萬兩銀子!”
“這點銀子也不太夠吧……”
一個華發老者現身,目光凌厲,渾身充盈著年輕人都難比擬的銳氣,正是范四海。他一現身,廳中眾人頓時安靜下來。
他沉聲道:“銀子和人船只是小問題,此次我老范攬下朝鮮,本錢可不止這點。”
有人道:“是神通局么?可神通局是為一國開路,咱們不早點入朝鮮,神通局就要引動江南工商,到時我們就要落在后面!”
范四海道:“神通局算一份,可陛下允咱們跟神通局搭上線,不就是把先機讓給咱們了么?”
他深呼吸,握拳道:“諸位不要妄自菲薄,我們人少船少銀子少,面上看,怎么也難跟年羹堯,跟朝鮮一國斗。可我們背后,還有陛下,還有大英一國!”
眾人急迫地問:“我們到底該怎么做?”
范四海自信地笑道:“我們是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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