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二章南洲記:陌生的老天,未知的禍福 “老徐別急,地就在這,老天就在頭上,還怕天崩地塌了么……哦,我明白了,是不是急著跟嫂子造兒女了,哈哈……”
農莊還很簡陋,周圍只掘了淺溝排水,四周用現砍下來的樹扎胡亂扎了柵欄,農人都是租公司提供的帳篷暫時湊合。
一座軍用編號都沒抹掉的帳篷前,方武跟徐福開著玩笑,然后看著老實巴交的中年人忸怩羞澀,心中蕩起一絲居于人上的快意。
大家都盼著未來的好日子啊,只是方武的未來,顯然不是徐福這種在海外求活的農人能比。方武是珊瑚州殖民公司所雇鏢隊的鏢頭,管著三十個鏢師,負責珊瑚州礦場和居民的安保。
跟珊瑚州公司簽了三年鏢契,二百兩底薪,加若干補貼,還有珊瑚州公司的銅礦花紅,方武一年至少能拿五百兩銀子,收入幾乎快趕上國中的知縣老爺。
可銀子還不是方武最關心的,在海外領地的經歷就是一樁資歷。朝廷鼓勵各類人才海外拓業,領鏢師海外行業三年,就能申請民爵,即便是最低一級的民爵,也能讓他躋身為公眾人物。日后不管他是繼續在這一行混,當個掌管一區業務的總鏢頭,還是回家鄉去當鄉尉巡檢乃至縣尉典史,這資歷就如讀書人的進士出身,從朝廷到民間都認。
出自蘇州,在江南義勇軍中服役過的方武,還是想著回家鄉當官,海外掙得再多,沒有父老鄉親的艷羨和尊崇目光捧著,人生又有什么意義?因此他對定居珊瑚州的農人很是同情,而徐福也是蘇州人,閑時也就跟徐福搭幾句話。
徐福被方武說中了心事。尷尬地笑著,媳婦正好撈開帳篷。他趕緊板起面孔低聲道:“進去!這在跟方鏢頭說話呢!”
便是萬里之遙的珊瑚州。便是簡陋的帳篷,農人依然守著家眷避客的禮節。媳婦乖順地縮了回去,方武面上沒在意,卻覺得徐福有些敏感了。該是被這幾日勞工調戲農婦的事嚇住,連帶對自己都防備起來。
徐福的媳婦不到三十。模樣還算周正,卻壓根沾不上什么美人的邊。而徐福這動靜,落在方武眼里就像是土狗護屎一般。讓他越發慨嘆。自己還真是有心胸開闊,跟這種泥腿子也相談甚歡。
別了徐福,方武到了哨樓檢視。之前李順帶著人馬在山腰一帶勘查過,依稀是有土人活動的跡象,雖人數很少,而且是多年前的陳跡。但總得嚴加防范。因此農莊也搭了一座兩三丈高的哨樓,每日嘹望。
“那徐福還真把他媳婦當寶了。誰稀罕那種大腳農婦!?在椰子城(巴達維亞),一張小龍票能招三個洋妞,一個紅發一個金發,剩下一個隨便選,來個三花聚頂!看他們提防成這樣子,果然是泥腿子,沒半分見識!”
值班鏢師叫胡喜,看到了方武跟徐福的來往,不忿加不屑地說著。
眼下珊瑚州這二百多號人里,除了農人夫婦,其他人都是血氣方剛的精壯男子。之前一兩月里都忙著基建墾荒,沒人多想。可入六月后,天氣更冷,不僅田地開不了工,礦工和機械都還沒到。大家沒太多事情,就成日閑著,褲腰帶這事漸漸成了問題。
對方武胡喜這些鏢師來說還不算什么大事,他們可以輪換回南洋休息,沒必要為這種事壞了如花前程,方武圖的是民爵,而胡喜這種普通鏢師更多就指望著珊瑚州公司允諾的花紅。
珊瑚州的銅礦有大利,這前程緊緊綁住了大家的心,可還是攔不住有氣血太盛,自制力太差的勞工打農婦的主意。鏢師們都施足了力氣,防范勞工在這事上出岔子,前幾日已用鞭子狠狠教育過幾個動手動腳的勞工。
方武肅容道:“哪有這么比的?娼妓能跟媳婦一樣?我看你小子也該找個媳婦管管,讓你知道女人可不止是用來解饞的。”
在方武眼里,胡喜這種人其實跟徐福也沒太大差別。胡喜雖也是鏢師,可再奮斗十年,也未必有自己的前程。當年他方武是鎮遠鏢局候安鏢頭下的紅人,曾經還跟隨李順,在龍門迎戰過江南鹽商所組的數萬民軍。之后轉入義勇軍,混了資歷,再回鏢局當了鏢頭。此次是李順在鎮遠鏢局找人時,點名要的他。
胡喜不好意思地撓頭,可目光卻閃爍著,顯然思緒已陷入到自己所說的“三花聚頂”之福中。
“李總司的探查隊是不是深入得太遠了?該跟鐘總司提提,派人去接應一下。”
數落了胡喜后,方武一心就為整個團隊盤算起來。這個團隊里,農人和礦工來自各個地域,鏢師也是各方背景,李順和鐘上位也經常意見相左,但大家的心都一片火燙,就算有所爭執,也不愿壞了整個大局。
李順的探查隊已外出了十來天還沒見回轉,他正在擔心,鐺鐺的鐘聲從碼頭處傳來,節奏悠長,是碼頭來船的通告。
農莊頓時沸騰了,難道是王總司回來了?
王之彥回南洋招工和置辦機械器具,若真是他,那就意味著礦場馬上就要開工了。而對農人來說,王之彥還會帶回耕牛和適合秋播的苜蓿種子,這也意味著耕種之業正式開始。
不僅胡喜等鏢師興奮,徐福等農人也喜不自禁,方武算算時間,卻覺得沒這么早。
正如他所料,片刻后,鏢師從碼頭趕著輕便馬車過來了,說是崇州和東明州各來了一艘船,都是來聯絡和兜售貨物的,大家可以去看看。
“牛羊馬都需要,不過除了馬,牛羊還得看那些農人愿不愿再賒欠……”
碼頭上,鐘上位正跟東明州的熟人施主薄,以及崇州的黃總督熱絡地交談。港灣里泊著兩艘六七百料的斜桅快船,這是南州乃至南洋各殖民地通用的“交通船”,載貨雖不多,但速度快。十來人就能操縱,人工低廉。珊瑚州公司也置辦了這么一艘船。目前該是載著王之彥。正在滿南洋活動。
“這酒更是好東西啊,唔,我全買下了!”
見到清單上有果酒,鐘上位張口就來。同時腦子里就轉著該提多少價的念頭。
“鐘總司啊,這是不是太獨了點?區區百來兩銀子的事。何苦壞了名聲。”
崇州總督好心地勸著,鐘上位燦燦地摸摸鼻子,心說習慣。這只是習慣……
崇州是潮汕沈家所辦的殖民公司。地點就在南州東北角,海路九天路程,但從陸路上說,卻離珊瑚州最近,算是隔壁鄰居。
鐘上位趕緊轉移話題,目光在兩人身后的隨行人群里掃了一圈。然后失望地道:“沒有女子么?”
黃施兩人對視一眼,理解但又無奈地一笑。靖海港不過二百戶人。崇州更少,也就一百三四十戶,不僅不出產女子,也無力經營娼妓生意。
“鐘總司經營珊瑚州的苦心,真是讓我們佩服。”
兩人捧著鐘上位,這話不全是拍馬屁。海外殖民地的男女搭配問題,是影響發展的一項關鍵因素。別說萬里之遙的南州,當年扶南墾殖,李順那些綠營俘虜,都只能靠安南女子成家繼嗣。
鐘上位咂著嘴,心說我也是在為自己考慮啊,已經三個月沒嘗到肉味了,簡直就是一樁苦修。早知道就該在帝力解解饞,便是鬼妹也無所謂,反正閉了燈,母豬跟貂蟬也沒多大區別。
施主薄好奇地問:“鐘總司既決意長遠經營,怎么就沒立起天廟?”
黃總督也道:“是啊,有天廟在,諸事都有幫村。我們崇州天廟的祭祀聽說這里要建州,也跟了過來,想跟鐘總司你們談談建天廟的事。”
鐘上位此時才注意到來人里有穿著素麻長袍,氣質溫和雅靜之人,正是天廟的祭祀。他暗自打了個哆嗦,連連搖手道:“哪里敢勞煩祭祀大人呢,我們珊瑚州還沒見個影子,成與不成都難說……”
那祭祀笑道;“無妨,在下也就是看看此處的防疫之事,國中近來也在推行牛痘,我跟貴司的郎中交代一下,爭取早日能在這里種痘。”
鐘上位松了口氣,暗道幸好李順不在,不然他肯定馬上就要應下建天廟的事。
天廟在南洋乃至南州殖民事務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以至于各殖民地都以“搭棧橋,修天廟”為立業的前兩項先決事務。建起了天廟,就能請巡行祭祀來殖民地宣教、結根和培養當地祭祀。近些年來,以廣東、呂宋和扶南為中心,天廟祭祀們也跟隨殖民公司,腳步踏遍整個南洋,還深入到了近些年來新興而起的南洲。
天廟不僅能排解移民的思鄉之情,穩定人心,還因其在醫藥防疫上的精深造詣,極大地增強了殖民公司的醫衛能力。甚至天廟還在當地官府力不從心的時候,承擔著當地華人的啟蒙教育工作。可以說,有了天廟,海外領地的根基就格外牢固。
大多數殖民公司都非常歡迎天廟,早早就主動修建天廟,延請祭祀。但同時殖民公司又對天廟有一種抵觸之心,如今的天廟祭祀多是儒學出身,雖然祭祀聯合會再三告誡不得插手當地民政事務,祭祀們本著一顆仁心,卻總要站出來說話,經常干擾殖民公司的管理,乃至跟殖民公司控制的當地政府對著干。如果管治當地的總督和官員們缺乏靈活手腕,眼界不足,就會搞出很多麻煩。
鐘上位跟李順就這事已經吵過不少次了,對鐘老爺來說,建州后的鄉院和衙門都要花精力對付,頭上再壓下天廟這么一尊大神,干什么事都不利索。
此刻趁李順不在,趕緊跟這位祭祀挑明態度,就算避免不了建天廟,也要越晚也好,這樣才能最大限度獲利,這是鐘上位的盤算。他可見識過天廟那些祭祀的本事,就只是成日在耳根子邊嗡嗡嗡,數落著這里不仁,那里不義,足以讓他發瘋。
黃總督、施主薄和那祭祀也都明白了鐘上位的意思,雖覺遺憾。珊瑚州終究是人家的產業,也不好多說。
拋開天廟這樁煩心事。對鐘上位來說。兩艘船的到來依舊是大喜事。他們帶來了牛羊,酒食和工具,都是適合南洲殖業的東西,而帶來的棉被棉襖更是好物。
之前他們對珊瑚州的氣候預估不準。還以為跟南洋一樣,只有春夏兩季。結果在這里。六月的氣候格外古怪。白日倒是單衣就可以了,可早晚之時,就如江南的冬日。鐘上位身上裹了好幾層絲衣還保不住暖。感冒了十來天才好。
兩船的到來,在因長期等待,心氣開始低迷的珊瑚州掀起了一股喜悅之潮。當晚鐘上位還豪情大發,開了篝火晚會,酒肉都有,讓珊瑚州這二百多號人振作了起來。鐘老爺現在也懂得人心了。知道讓下面人舒坦,自己也才舒坦的道理。
唯一的缺憾。就是李順所帶的探查隊還沒回來,同時晚會上沒有舞女……
好事接踵而至,三天后,之前所雇的大海船又到了,運來了五十戶農人和百來名礦工,開礦冶煉的器具,以及蒸汽機、煤炭,隨船的竟還有中書省南洲殖民事務衙門的官員。原來是王之彥借著梁博儔的力量雷厲風行,不僅提前在呂宋和勃泥湊足了人手器具,還打點了中書省,讓其派員第一時間確立珊瑚州的托管地身份,這樣出產的銅就能獲到最大的利。
王之彥還在南洋招募更多的礦工,但就靠眼前的人手,不僅能馬上建州,也能開始小規模采礦和冶煉。
中書省的這位官員本就吃足了銀子,出南洲辦事也能在資歷上寫下可觀的一筆,因此辦事格外積極。點檢了當地居民,立下民戶籍冊,看也不看地收下鐘上位遞來的鄉院名單和決議案,就算辦完了手續。
建州必須先得有鄉院,可有王之彥打點,同時南洲托管地都人戶稀少,事務都是殖民公司說了算。只要不搞出傷天害理的大事,被天廟和其他人捅了出來,官府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此鄉院目前還只是形式。
甚至本該由國中派出的行政官員,也就是主薄,在南洲也都是殖民公司自己定。在南洋托管地里,主薄跟殖民公司委任的總督還分庭抗禮,各管一攤,可在南洲,主薄就是總督的下屬。珊瑚州這里直接由公司掌柜兼任主薄,而總督么,三人商議輪流來,先是李順。
搞定了手續,面對匯聚在一起的四百多人,官員高聲道:“……州內國民沐皇恩,享國利,同時也要忠國忠君,守我國法!我宣布,珊瑚州,成立了!”
掌聲如雷,人人臉上都洋溢著濃濃的喜色,鐘上位也幾乎拍紅了巴掌,終于可以撈銀子了!
徐福等人趕著耕牛,開始翻耕土地,而鐘上位則直接蹲在了礦場上,盯著工匠們搭設礦口和冶煉場。六月二十六日,這是個黃道吉日,蒸汽機吭哧吭哧轟鳴著,如野蠻的入侵者,在這片寂寥荒野上拉出一道冉冉黑煙。遠處的平原里,昔日已被大火肆虐過一次,現在則是幾頭耕牛哞哞叫著,拖著鐵犁,將本是荒草灌木的原野翻攪成耕地。
珊瑚州的拓殖事業到目前為止,都是一帆風順,可這片土地終究是陌生的,這里的上天還另有面目。“侵略者”的好日子開始遭遇挫折,這一切的開始,僅僅只是一場小意外。
“李總司!?”
李順的探查隊回來了,方武最先迎上去,看到的卻是十來個面色慘白的手下,以及一身冰冷,正打著擺子的李順。
隊中的郎中道:“不是瘧疾,已經用過金雞納膏了。”
鐘上位趕來的時,方武已經得知了事情的全貌。
土人,他們在大約四五百里外的陸地深處遇到了土人,也就十來個。雙方完全沒有溝通基礎,一邊吹箭長矛,一邊火槍刺刀,戰斗幾乎在一瞬間結束。
土人全滅,他們傷一個,傷的就是李順,被一發吹箭扎在了大腿上。
肯定是毒,但不知道是什么毒,不致命,但李順卻像是得了瘧疾,一病不起。
鐘上位額頭冒汗,這可怎么辦?
回到營地后,熱湯熱被伺候,李順的情況稍微好了一些,但依舊只能臥床休息。郎中們最終的意見是,等,等王之彥來了,那時病情還沒轉好,就轉送到鷹揚港去醫治。
這其實是廢話,眼下珊瑚州里雖留有舢板,卻不可能飄洋過海,鐘上位隱隱后悔,該留住那位祭祀。
李順硬氣地道:“別擔心,老子槍林彈雨過來的人,怎么可能被土人一枝帶著口水的惡心小箭送去見閻王!?老鐘啊,別守在我身邊,還是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此時鐘上位和李順都沒想到,這僅僅只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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