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江南,秋風蕭瑟,討伐滿清的輿論喧囂一時,便是縣學少年們也都鼓噪起來,穿街游巷,高舉反清標語,呼喝討滿口號。家家店鋪都標明“本店無北貨”,街上不僅絕了戴瓜皮帽穿馬甲大褂的身影,兩淮一帶本很尋常的北人口音也快絕了。
尚幸英華這二十來年政風大開,嶺南湖廣都已慣了這般喧鬧,甚至大多數人還只當是節日一般地摻和著。也就是短了近十年入國歷史的江南鬧得格外起勁,尤其是在東京。或許是自視為京城子民,更需要有京人覺悟,或許是因入國時間短而心懷自卑,要以行動自證心志,總之陳舉不僅押著刑案局查案,還得押著各區警差維護秩序,忙得四腳朝天。
分踞天壇東西的兩院勁頭比民人還足,短短大半月時間,一口氣通過了一大批諫議案,《禁辮令》要求更改之前對留辮者只征辮子稅,而且還多年廢弛,近于空文的法令,要英華境內“留辮不留頭”。《滿籍令》則要追溯英華國民前三代,但凡有滿人旗人血統的,不能當官,不能入議院,甚至不能入學參軍。更有激進派提《絕易案》,要對滿清進行經濟制裁,而最狠的還是《斷漕案》,倡議阻絕跟滿清的糧食貿易。
跟以往東西兩院總是不對付的形勢不同,這些諫議行動在兩院都是同時發起,并且得到了不少票數,反對者少,棄權者多。東院固然是基于民意,西院除了不敢觸逆這股聲潮的心思外,也多是想著禍水外引,西院再要反對,聲潮調過頭來追責南北販奴事就麻煩了。
盡管只是諫議案,宰相薛雪還壓在手里,慢條斯理地走著文書流程。皇帝至今沒表態,但這勢頭已足以讓清醒人士憂心忡忡。
日本長崎港,暗紅英樓下,陳興華與陳大定如往常那般攜手而出。朝英樓外的粵菜館走去,已是午餐時間,街對面那家粵菜館是他們的食堂。
兩人紅袍烏紗,一邊走一邊閑談著,臉上都泛著憂色,兩名紅衣護衛跟在后面,卻顯得無比閑適。英華國中雖起風潮。一般的紅衣官兵還沒太大感覺,而在這長崎護衛國中通事官,更是毫不起波瀾。別說兩位通事官的紅袍,靠他們小兵身上的紅衣,就能在長崎通行無阻,日本人個個見了都要折腰,說是護衛,不過是托起兩位陳官人的身份而已。
因此二陳走在前頭。兩個紅衣跟在后面,足足隔了一兩丈,卻沒人介意。
就在二陳剛過了街。要進到飯館所在的巷子里時,蓬蓬兩聲槍響,兩個紅衣下意識地撲倒在地,接著才又反應過來,一跳而起,卻只見到兩個飛奔的人影鉆入小巷,二陳已經倒在地上。
十月九日,英華通事館北洋司知事陳興華和駐日通事陳大定在長崎使館外遭不明身份的兇犯槍擊,陳興華重傷,陳大定不治。
長崎港陷入一片恐慌。日本幕府和薩摩藩的官員動員起所有力量追查兇手,第三日在長崎港城郊一座神社里發現已自殺的數名男子,確認是長州藩的世木氏忍者。此時消息已傳到琉球,北洋艦隊總領白延鼎下令緊急戒備,并調兵遣將,準備兵壓日本。
長崎驚變的同時。國中反清聲潮卻正鼓噪到最高處,兩院激進派正再一次沖擊《絕易案》和《斷漕案》,休會時,杜君英卻如倉皇的敗家之犬,急急沖入朱一貴的辦公室。
“總警署在查了,禁衛署不定也介入了,肯定是我們露了馬腳,怎么辦,怎么辦!?”
朱一貴也該是聽到風聲了,正抱著腦袋呆坐,聽得他這般驚慌,脫口就罵:“怎么辦!?先好好問問你自己吧!是你指使人干的,又不是我!還不都怪你,就沒長點腦子,當時我也只是隨口一說,你就當真了!我讓你去死,你也真去?你干了也就干了,可連屁股都擦不干凈!我跟你怎么說的?得把人處理了,你聽了嗎?現在不就遺下了天大禍患?”
“我……我干的?”
聽朱一貴滿嘴都是過河拆橋的口氣,杜君英整個人都快暈了過去。
朱一貴喘了一會,才咬牙道:“現在也不是沒補救的辦法,我已經在安排了。”
杜君英想跳腳,還怎么補救?他嗓子壓到最低,可用的勁卻比高喊還足:“趕緊跑!跑回臺灣去!不,跑到南洋去,甚至一口氣跑到天竺乃至歐羅巴,否則根本逃不過朝廷的法網!”
朱一貴呆了片刻,臉色緩了,語氣也暖了:“君英……”
少有地這般喚他,杜君英呆住,就聽朱一貴道:“這一跑不就露了形跡?再說咱們還能跑到哪去?朝廷跟歐羅巴人又不是沒交情,咱們跑到羅剎人那,也能被羅剎人送回來。聽我一言,莫自亂陣腳,禁衛署那幫人真要查到了我們,還能留給我們跑的時間?”
杜君英不太懂寰宇大勢,這話讓他更覺絕望,朱一貴又道:“不過你擔心得對,現在雖還沒查到我們,可難保三合會那邊還留著咱們的痕跡,甚至三合會還可能主動攀咬我們,到現在,只有一個辦法還能幫著我們脫身。”
杜君英一臉置疑,還能有什么辦法?
朱一貴道:“絕對是好辦法,妥當之后,我們就徹底洗干凈了。”
他附耳一陣嘀咕,杜君英臉色不斷變幻,最終凝為忐忑。
“這倒是好辦法,只是得找可靠的人,要不還是我去找?”
杜君英看似上了心,態度轉為積極。
朱一貴嗤笑:“你已經留下首尾了,真想讓禁衛署注意到你?這次用我的人。”
杜君英一臉恍惚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透過窗簾向東院側門看去,就緊緊盯住了門口的馬車。肅穆的黑色車廂,車門上刷著金黃醒目的圈,將一個“禁”字圈住。這是禁衛署的馬車,自汪士慎遇刺后,禁衛署也擔負起了兩院的保全任務,日日守在外面,可杜君英卻覺得是針對他和朱一貴來的。
再回味朱一貴的謀劃。杜君英眼中漸漸清靈:“只是演戲么?為什么非要拉上我,根本就是想假戲真做吧……”
目光沉住,再看禁衛署的馬車,杜君英就像是在看救命稻草一般。陡然灼熱。
肆草堂,李肆看住于漢翼的目光有如烈陽,似乎要灼去一切遮蔽。
“此事為真!?”
李肆的聲音有些嘶啞,有憤怒,有疑惑,也有對于漢翼的置疑。
于漢翼不為所動,沉聲道:“朱一貴此時耳目極廣。杜君英就是怕東京總警署把消息泄露出去,才特意找到禁衛署。”
李肆心胸頓時被沖天怒意塞滿,他一拍書案,恨聲道:“朱一貴……好膽!”
杜君英出首了,朱一貴還真是刺殺汪士慎的幕后真兇,嚴格說,是真兇之一。
兇手的上線始終沒抓住,這也很容易理解。上線安排好人手后,肯定已遁走了。之前查到的線索,都是從三合會各條線得到的間接消息。到底是那上線同時接了幾樁委托。交給一個殺手辦,還是幾個互不相干的上線同時找了幾個兇手,但只有一個兇手得手,現在還沒查清。
但間接證據加上杜君英的交代,已足夠將朱杜二人定罪,差別只不過是未遂或者已遂。
汪士慎是朱一貴所害這個可能之前也有所預料,畢竟汪士慎之死,朱一貴收益最多,甚至可以說是一躍入龍門。但這可能性只是理論上的,證據也只是間接的。之前李肆并沒放在心上,此時得知真相,李肆對此人的感官從極度厭惡頓時轉為徹骨憎恨。
謀害師友,再踩著尸體上位,將其名望歸為己有,這般人物。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著,還容他引領著一國人心,李肆就覺得臉頰發痛,甚至耳鳴不止。
“馬上去拿人!別放跑了!”
李肆下意識地怒喝出聲,同時還在后悔當初不該把死刑改得那么寬仁,至少得留下凌遲一項,這種人就該千刀萬剮。
于漢翼應了一聲,語氣卻不那么堅定,轉身正要退出去,李肆心頭微動,又喊了一聲“且慢”。
就在此時將朱一貴名正典刑?告訴天下人,汪士慎是被朱一貴忌恨所殺,跟滿清無關?這不是活脫脫一場鬧劇么?民人會信?天下會服?
很有可能,新時代的岳飛和袁崇煥又要出爐了,還會有人說朝堂有奸臣,害死了朱一貴,幫滿清泄氣消災。
就算沒那般極端想法,眼下人心已起,英華一國已有太多人紅了眼,告訴他們滿清是冤枉的,是我們內部人自己搞死搞活,就如前明一般,這人心要怎么收拾?待到真要北伐,你再鼓動人心,還能動得起來?
百般思緒閃過,李肆也冷靜了,這事不能如此草率。
于漢翼像是也松了口氣,轉了回來,袖手恭立著,李肆微覺好奇,隨口問道:“漢翼,你怎么看?”
“朱一貴,死有余辜!”
于漢翼態度很明確,但還另有想法。
“但眼下不是好時機……”
李肆冷哼道:“眼下不是,以后就是了?這股聲潮還只是預熱,要被罰復土怎么也還得幾年,容他再活幾年,再以此罪拿他,朕若是不知他底細,都會覺得是朝中有秦檜,國人更是不服,即便拿出再鐵硬的事實真相,也逆不了這般人心。”
真相……即便是三百年后科技昌明,真相已能靠太多手段確認,可還是存在著太多漏洞可鉆。李肆可不認為,靠眼下這些刑訊證據,就能說服天下人。
于漢翼自然而然地道:“學著處置周寧那般,周寧可以活著,朱一貴是死。”
李肆再搖頭:“這是操弄國法,再說了,不明證其罪,又怎么還汪瞎子公道?”
于漢翼卻道:“陛下是執天刑,是否公道也應于上天,而不是國法。”
李肆皺眉:“朕所欲之天刑,不正是國法么?你是要朕自亂根基?”
于漢翼嘆氣:“陛下既有此言,朱一貴就只能放過了。”
李肆一滯,接著陷入沉思。
“杜君英交代說,朱一貴又有謀劃?他是怕成了犧牲品才不得不出首?”
許久后,李肆這么問著,見于漢翼點頭,一個想法不由自主地浮出腦海,越來越清晰。他試圖驅散這個想法,又覺得這是一種無益的精神潔癖,或者說是一種愛惜羽毛的精神潔癖。
自己還是太浪漫了啊,居然想著能在這十八世紀就全盤法制化。只是這個方向是自己所愿,現在卻要親手操弄,總覺得不是滋味。這是污穢自己給華夏所立的新理念,如果小香玉能聽到自己的心聲,對自己的崇仰之心也會轟然瓦解吧。
可不處置朱一貴,更是對自己,對英華的犯罪……
李肆起身,負手在廳中來回踱步,之后在出了門,行到肆草堂外的水潭邊,小巧瀑布傾泄在水潭里,濺起連綿不絕的潔白水浪,這讓李肆的心靈置入清靈之界。
當李肆回到肆草堂時,于漢翼正滿懷期待地看住他。
“朱一貴……必須死!”
李肆冷聲道,話語中含著強大自信和冷漠且飄渺的上天之意。()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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