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掛著地委一號牌照的豐田皇冠開出了夾山區公所大院。
開車的司機，赫然是浩陽市長劉偉鴻同志。蘇沐坐在副駕駛位置，地委書記曹振起同志，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后座上。
連司機都是劉偉鴻親自擔任，曹振起自然也不會帶秘書，就他們三個人，直駛蘇家村。
蘇沐前幾天就能自由活動了，蒙可便提前回了家，沒有再留在浩陽市人民醫院。家里也還有些事要忙活，蒙可現在不是干部，是農婦。
劉偉鴻本來向蘇沐使眼色，讓他去后排陪曹振起坐，蘇沐輕輕搖頭，眼里露出倔強之色。看來這孩子心里的疙瘩尚未完全解開。老實說，他能做到現在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曹振起在后面看著兒子挺拔的背影，心中感慨萬千。
夾山鎮離蘇家村不遠，但以前路況不好，坑坑洼洼的，車子差不多要開上四五十分鐘才能到。因為司州煤礦在夾山開礦，現在已經修了水泥路，直通蘇家村。豐田皇冠很快就開進了蘇家村。劉偉鴻去過蘇沐家里一次，還記得路，倒是不用蘇沐指點，徑直開到了蘇沐家門前的土坪上。
蘇沐家里，依舊還是那幾間破舊的土磚房子，而這兩年，蘇家村大部分村民都建起了紅磚瓦屋。
車子停穩，劉偉鴻從駕駛座上下來，蘇沐已經為曹振起拉開了車門，默默地望著曹振起下車，不說話。不管怎么樣，坐在后座上的這個中年男子，實實在在是他親生父親。
曹振起抬起手臂，輕輕拍了拍蘇沐的肩膀，望了一眼面前的土磚屋，曹振起嘆了口氣，眼里流露出一抹痛苦內疚的神情。
“曹書記，請吧！”
劉偉鴻微笑說道。
眼下這個情況，唯有他才能擔當這個“中間人”了，其他任何人都辦不到。
曹振起猶豫了一下，才緩步走進屋里。
蒙可早已經起床，穿得整整潔潔，家里也收拾得整整潔潔，正準備弄點早餐，驀然看到曹振起走進門來，頓時吃了一驚，隨即板下了臉。
“我……來看看……”
曹振起遲疑著說道。
蒙可冷淡地說道：“沒什么好看的，鄉下地方，不要弄臟了曹書記的玉步！”
曹振起便很是尷尬。好在他來之前，已經做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倒也能扛得住。
蘇沐一聲不吭，搬了張竹椅子，放在曹振起身邊，對蒙可說道：“媽，你坐吧，我來做飯。”
蘇沐是個孝子！
曹振起默默地坐了下來。
蒙可說道：“蘇沐，你陪劉市長說話，我來弄。你們吃過飯了吧？”
“吃過了。媽，還是你去休息吧，我來。”
蒙可不吭聲，卻接過了蘇沐手里的炊具，自顧自做早餐，正眼都不望曹振起一眼。蘇沐猶豫了一下，給劉偉鴻和曹振起倒了茶水。
劉偉鴻微笑道：“蘇沐，走，帶我到村里去轉轉，好久沒來蘇家村了，怪想念的。”
蘇沐遲疑著，望了蒙可的背影一眼，終于點了點頭，和劉偉鴻一起走出了門，兩個人默默來到不遠處的一口池塘邊，蘇沐望著池塘發呆。
劉偉鴻笑著說道：“蘇沐，昨天晚上我跟柳齊商量了一下，打算送你去省農科院進修，就跟著李教授讀研究生。同時你們飼料廠技術科，還要選拔兩個年輕技術員，去楚南農大進修。你自己的意見怎么樣？”
這個提議顯然出乎蘇沐的意料之外，蘇沐有點吃驚地說道：“我去農科院讀研究生？劉老師，我是中專生啊……”
中專生一家伙去讀研究生，蘇沐被弄糊涂了。
劉偉鴻微笑說道：“不要緊，你已經有實踐經驗了嘛。你現在可是技術副廠長。李教授那里，我會給你打好招呼的，老夫子也很喜歡你，一定會盡心盡力教導你的。”
蘇沐連連點頭，說道：“嗯，李教授是對我挺好的，我很敬重他。”
一談到工作，蘇沐的心情馬上就開朗起來。
劉偉鴻暗暗點頭。
蘇沐還是很善良很單純的。
不過蘇沐很快有了新的擔憂，說道：“劉老師，我要是去進修了，廠里的工作誰來負責？”
劉偉鴻說道：“這個你不用擔心，柳齊會安排好的。蘇沐，飼料廠要想發展壯大，不斷地進行技術革新是關鍵之一，你是技術負責人，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
“我知道我知道，我會好好學習的。”
蘇沐有點小興奮。他是讀書人性格，現在一下子就機會成為研究生，當然高興了。
劉偉鴻回頭望了一眼蘇家的舊房子，說道：“蘇沐啊，都研究生至少需要兩三年的時間，省城離家里就遠了，你也不能經常回家來。你媽媽一個人在家里，比較辛苦啊。”
蘇沐的神情，立即又變得沉重起來，低聲說道：“是啊，我很放心不下……”
劉偉鴻說道：“我了解過，蒙阿姨這種情況，其實是不用回家的，完全可以繼續在單位上班。大動亂那會，她也是受害者，并不是三種人。根據政策，她可以重新回去工作。”
蒙可不是造反派，蘇沐的繼父蘇大慶才是造反派，蒙可是受了蘇大慶的牽連。
蘇沐頓時眼露喜色：“劉老師，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劉偉鴻笑著揉了揉蘇沐的腦袋，說道：“我看這樣吧，這個事情我去想辦法落實，你安心去進修。蒙阿姨只有四十幾歲，還比較年輕嘛，一旦恢復了工作，補發了工資，她在城市生活，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要是真能這樣，那就太好了……”
蘇沐很是喜悅地說道。不過很快又皺起眉頭，望向自己家的那幾間土磚房，臉上露出了很復雜的神情。
很顯然，蘇沐在擔心他媽媽去了城里工作之后，和曹振起怎么相處。曹振起的妻子郭麗玉，他也見過面，不是省油的燈。萬一要是鬧出什么事情來，又怎生是好？
劉偉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蘇沐，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特殊性，有些事情，有些情感，不是我們能夠體會到的。大人之間的事情，就由他們自己去處理吧。身為人子，是應該讓父母開開心心的。”
蘇沐輕輕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實則他還是個孩子，心里頭現在也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父母之間這種尷尬的局面。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左右，曹振起緩步從房子里走了出來，神色有些黯淡。
劉偉鴻迎上前去。
蘇沐卻快步回了家里，想來還是對母親有些放心不下。
曹振起也來到小池塘邊，向劉偉鴻伸出手來，劉偉鴻連忙遞給他一支香煙，給他點上了火。曹振起一口氣就抽了小半支，再長長噴出一股煙霧，似乎要將心中的憋悶之氣，全都吐出來。
“曹書記，我剛才跟蘇沐談了一下，夾山區決定要送他去省農科院進修，讀研究生。他現在是飼料廠的技術負責人，應該多學點專業知識。”
劉偉鴻緩緩說道。
曹振起望了他一眼，點了點頭，說道：“嗯，這樣安排也好。”
“另外，我了解過了，蒙阿姨是受了蘇大慶的牽連，她那種情況，是不應該遣返回家的，可以繼續回單位工作。這個事情，我去落實吧。蘇沐去了省里讀書，有點放心不下蒙阿姨。如果能夠解決蒙阿姨的工作，就沒有后顧之憂了。”
曹振起的眼里，閃過一抹訝異之色，還有一絲隱藏得很好的警惕之意。
劉偉鴻顯然也察覺到了，淡然說道：“曹書記，蘇沐是我的學生，很善良很單純，我很喜歡他。不希望他受到什么傷害。而且，糾正我們黨以前曾經犯過的錯誤，也是應該的。有錯必糾，本來就是我黨宗旨之一。”
曹振起嘴角浮現起一絲笑意。
這個劉偉鴻，還給他上起“政治教育課”來了，有點意思！
“劉市長，龍宇軒這個人，你認識嗎？”
稍頃，曹振起忽然問道。
劉偉鴻淡然說道：“聽說過，但沒見過面。”
曹振起點點頭，說道：“龍宇軒是省廳治安總隊一支隊的支隊長。你們市里的蔡雪峰同志，已經向地委遞交了報告，請求調職。地委原則上同意了。省廳打算派龍宇軒下來鍛煉，接蔡雪峰的班，兼任浩陽市局的局長。”
劉偉鴻搖搖頭，說道：“曹書記，浩陽市局的局長，我建議由夏寒來擔任。夏寒年輕，干勁十足，浩陽市的社會治安，需要這樣一個人來治理。良好的社會秩序，是經濟發展的前提。龍宇軒同志，可以給他指點。”
這不是在辦公室，劉偉鴻也沒有太多的忌諱。
況且，龍宇軒本來也是李鑫給他介紹的。既然拿下了蔡雪峰，就應該換上自己的人。說白了，這本來就是一個交易。劉偉鴻幫助蘇沐，是發自內心，但也并不反對通過這件事，落實一下自己的政治意圖。
曹振起雙眼微微一瞇，望著劉偉鴻，神色變得很是凌厲。
劉偉鴻臉上波瀾不驚。
“好吧，那就這樣安排。”
稍頃，曹振起緩緩說道，隨即又加了一句。
“下不為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