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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七章 審視

  入夜以后的承乾宮燈火通明。

  已經過了酉時,屈氏一個人去了東偏殿,留寶鴛和鄭淑兩人在正殿等候。

  在正殿的燭臺邊,寶鴛手里拿著針線正在縫著什么。

  她時不時停下來思索一會兒,才接著下針,然而收線的時候再看前面縫的針腳,大部分都因為猶豫和不確定而歪歪斜斜的。

  她嘆了一聲,針線這種手藝活兒真心是摻不了半點假,手生就是手生,不練不行。

  “你說這柏太醫家也怪有意思的,不教女兒學女紅,反是兒子一雙巧手,那個柏老爹是怎么想的?”

  寶鴛笑著抬起頭,卻見鄭淑一個人站在門邊,望著東偏殿的方向。

  那神情專注極了,顯然是完全沒有聽見自己方才的話。

  “淑婆婆!”寶鴛又喊了一聲。

  這時鄭淑的肩輕輕抖了一下,而后才轉過身來,皺眉看著寶鴛,眼里有些不快,“怎么了怎么了?”

  “我剛剛和您說話呢!”寶鴛放下手里的針線,也走到門邊,順著鄭淑的視線望東偏殿看去,“您在這兒看什么哪,看得這么出神?”

  “沒看什么,就是想事情。”

  寶鴛笑起來,“您再怎么想,娘娘這會兒也回不來啊,咱們再等等唄。”

  鄭淑輕輕摸了摸心口,輕輕瞪了寶鴛一眼,這才轉過身回到寶鴛方才坐著的桌前。

  她瞥了一眼寶鴛放在桌上的針線,“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琢磨這個……”

  “不琢磨這個也干不了別的了啊。”寶鴛笑嘻嘻地道,“我們在這兒干著急也沒用,干嘛不做點兒別的。”

  鄭淑又嘆了一口氣。

  寶鴛立即捂住了耳朵,“您快別嘆氣了,昨兒個是娘娘,今個兒又是您……再聽下去,我明天也要變成一個長吁短嘆的小老太太了。”

  “我這不是著急嗎……明晚就是游園會了,娘娘到現在還是這么一副猶猶豫豫的樣子,連個決心也沒有,這怎么能行呢。”鄭淑輕聲答道。

  “那老夫人是怎么說的,她這次是讓娘娘去還是不去?”寶鴛好奇地問道。

  說起老夫人,鄭淑又覺得有些頭疼。

  “老夫人說,去或不去都隨便娘娘。”鄭淑的目光落在地上,“我看老夫人這次,是對咱們娘娘徹底寒了心了……”

  鄭淑的手絞著衣袖,眼睛仍是有些不經意地往外看。

  想起下午柏靈和自己的一番談話……鄭淑心中依舊忐忑。

  但除了相信她,此刻已經再沒了其他辦法。

  東偏殿里燭火融融,靠著東邊的窗戶開著,外頭爬山虎的葉子還沒有長齊,風一吹就發出輕微的聲響。

  屋子里,柏靈與貴妃斜對著而坐,兩人中間放著一個小小的圓茶幾,茶幾上放著兩三張已經濕了的手帕和半杯溫熱的水。

  門從里面被鎖了起來,但屈氏每一句話的聲音仍舊非常低微,柏靈的身體向著屈氏的一側稍稍前傾,從濃重的鼻音里辨析她說的每一個字。

  第二次咨詢與第一次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大部分時間里在說話的人依然是貴妃。

  她實在有太多的話要說。

  一開始只是笑著說起,昨日梳妝時已經認不出鏡中的自己,像是在講旁的什么人的故事。

  然后就像是從話匣里牽出了一根線——只要順著說下去,這些年里的委屈和忍耐就好像就山崩地裂一樣地涌現在心頭。

  哥哥屈修這些年來的官運亨通,屈家的幾次舉家封賞……她把自己這些年來,為家里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一樁樁一件件地擺了出來。

  只是幾次提及前朝紛爭時,屈氏欲言又止,最終仍是草草帶過。

  她一面說,一面流淚,心里又暗自驚訝——這是她自己也沒想到的,她過去從不與人言說,但心底竟把每一件事都記得這樣清楚。

  敘述本身帶來了強烈的恥感——她無可抑制地想到,倘若眼前人不是柏靈而是母親或兄長,他們會用怎樣惡毒的話來羞辱自己?

  精明?計較?小家子氣?還是毫無大局觀……?

  為什么要和眼前的柏靈說這些呢?難道還指望她為自己主持一個公道嗎?

  這一瞬,心里有無數聲音向自己發出了嘲笑,某種徒勞無功的感受再次幕天席地而來,把她攥在了風暴中心。

  每一個懷疑的念頭都像是跗骨之蛆,又像是無端端落下的鞭子。

  ……傾訴也一樣的痛苦啊。

  屈氏停了下來,她噙著眼淚望向柏靈,一時間竟有些茫然失措,不知該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聽見柏靈輕輕地嘆了一聲。

  “我也許說得太多了……”屈氏喃喃地道。

  “不是,”柏靈搖了搖頭,“娘娘的話讓我有一種……嗯,很奇怪的感覺。”

  屈氏愣了一下,忽地有些緊張起來,“……你是,什么感覺?”

  “當娘娘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柏靈垂下眸子,也同樣努力地在腦海中尋找著詞匯,“我感覺老夫人和屈大人好像也在這間屋子,在一刻不停地盯著我們,審視著我們說的每一句話。”

  她顯然也在思索著,緩緩地說道,“所以我覺得……非常地壓抑,也非常難受。”

  屈氏只覺得眼淚又涌了上來。

  她不知道柏靈是怎么做到的,但在聽到“老夫人和屈大人正一刻不停地審視著我們的每一句話”時,她覺得整個人都被微微地震了一下。

  這些年來的相處,她太了解母親和哥哥了,自己的一言一行會換來怎樣的評價,幾乎成為了一種不需要思考的本能反應。

  也就在這一瞬間,方才還在腦海里嗡嗡作響的自責和愧疚感都消失了。

  她一下說不出話來,只好抓起一旁的手帕暫時按在雙眼上。

  低沉和隱忍的哭聲在風的掩蓋下,只在這間屋子里能聽得見。

  “為什么?”

  等到這一陣的情緒過去,屈氏終是抬起了頭,帶著幾分困惑地開了口,“……為什么你會這么想?”

  “因為娘娘說的每件事里,都有很多的辯解,好像是在用來回應一些尖銳的貶低和指責……而這些話,每一句都讓我聽得非常揪心。”柏靈輕聲答道,“娘娘是也有我說的那種感受嗎?”

  屈氏顰眉,輕輕咬住了唇,然后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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