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本科時倒背如流的文本,換成人話來說其實并不難理解當一個人面臨著不可避免的偏誤可能,不得不兩害相權取其輕時,寧可“縱虎歸山”,也不可“錯殺三千”。
漏過了“虎”固然可惜,但人總有千百種方法去進行再驗證與再捕捉,但如果發生了誤殺,將錯誤的結論當作正確的來執行,那么后續的所有努力,都有可能因為這一次的行為而完全失去價值。
誠然這只是一個應用于書面的統計規律,直接將它延伸到現實之中大概是件無比荒謬的事,但柏靈看著這一小段的文稿,卻忽然感覺自己在這場艱難的左右互搏中找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支撐。
在直覺與證據所指向的不同方向里,她最終還是帶著幾分不安地選擇相信前者。
但也可能根本不是什么直覺可能她只是不想看見這兩姐妹在事情未確鑿時,因為自己的一句話就殞命 可能她只是做不到把心硬下來,以即便犧牲無辜者也在所不惜的決心來防微杜漸……
又或者這根本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某種現代性的軟弱?
柏靈不確定,但人很奇怪,一旦做出了選擇,接下來應該做的事就一件一件地浮上了心頭。
門也在這時響了起來,是下人們來傳她去正殿回話。柏靈應了一聲,簡單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昨晚的所見所聞,最后一次看了看手里的文稿,快步走了出去。
正殿里,屈氏已經換上了一身輕便的夏衣,也不似從前一般躺著淺睡或是發呆。寶鴛坐在她的腳邊,手里正縫著一條新的衣裙,屈氏靠在軟枕上看書,不時低頭看看,說一兩句建議讓寶鴛調整。
鄭淑此時從外面走了進來,她端來了去皮的水果,將果盤和竹制的小簽放在了屈氏手邊的矮幾上。
在她身后,跟著充滿了困意但強忍著沒有打呵欠的柏靈。
等屏退了左右的其他宮人,屈氏忍不住笑了起來,“卷籍司里到底有什么好東西,竟是能讓你在地底看上一夜啊。”
柏靈行了禮,有幾分無奈地揉了揉眼睛,“回娘娘,也是沒有辦法。卷籍司底下一個引路的老丈和我說,我調取了哪些人的檔案都會被記錄在冊,我怕這件事之后還有牽連,到時反倒有人從我的調檔記錄里瞧出什么來,所以就把承乾宮里所有人的檔案都拿出來認真讀了一遍。”
寶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倒是仔細!”
鄭淑才要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略略皺眉道,“每個人的都讀了嗎?”
“……是,因為我看先前淑婆婆拿來的手諭上寫,之所以要去查調宮人檔案,是因為咱們自己的內宮名冊被水污了,而娘娘又想在賞花會之后給宮人的家里人撥一些賞賜,需要我去拿原本來做一遍核實,以免有虛報誤報。”
柏靈抬眸,眼里帶著幾分認真且坦蕩的神色,“所以我調看了所有人的檔案,其中也包括淑婆婆和寶鴛姐姐的……是有些失禮了。”
寶鴛也愣了一愣,隨即抬頭望向屈氏笑道,“娘娘,奴婢看柏靈這丫頭真是壞得很,上次她問奴婢姓什么叫什么,奴婢沒告訴她,她就趁著這次去卷籍司因公徇私來了!”
鄭淑也望了屈氏一眼但坐在那里的屈氏仍是像方才一樣笑著,可見也并不覺得這件事有多不妥。
只是忽然想到連自己的底也被眼前的小丫頭給翻了,鄭淑還是略略有點別扭,她想了想,也只能皺眉嘆道,“看了就看了吧,不過出了卷籍司,旁的什么檔案你也權當沒見過就是了。”
“嗯。”柏靈點了點頭,“我明白。”
“淑婆婆不用這么如臨大敵……”屈氏笑著安撫道,“柏靈的嘴一向是很嚴的。”
“小心些總是好的。”鄭淑連忙點頭應和,而后又看向柏靈,“那你看出什么端倪沒有?”
“有,我一條一條說吧。”柏靈輕聲說道。
這一次卷籍司之行,除了發現青蓮和初蘭的身世之外,她還留意到了一個人就是先前替建熙帝來聽了她和柏奕墻角的那個公公,賈遇春。
新來的十幾個宮人中,有七人的舉薦人都是他,其中有四個柏靈完全沒有印象有兩人從年齡應該是年紀相對較大的婆子,此前伺候過宮中的老太妃另兩人年紀二十出頭,也跟著伺候過好幾位美人。
而剩下的三個人,分別是青蓮、初蘭和胭脂。
這就很有意思了。
雖然這些人年齡各異,過去的經歷也千差萬別,但把所有人的檔案放在一處比對時,柏靈卻發現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在甲字庫待過一段時間,少則半年,長的有五六年。
可惜柏靈沒有去查司禮監太監們卷宗的權限,否則她真的很想看一看,這位賈公公和甲字庫之間,到底有什么聯系。
鄭淑聽后顰眉細想,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驚了一下,“……儲秀宮的那個,先前是不是也在甲字庫待過半個多月?”
寶鴛微怔,旋即倒抽了一口冷氣是了……林婕妤一開始不就是甲字庫的織補娘子嗎?
見鄭淑與寶鴛都面帶驚奇,柏靈不由得問道,“怎么?”
“是建熙四十二年的事兒,”寶鴛快言快語地答道,“當時甲字庫里新收了一批西南的蜀錦,是萬歲爺一直等著拿來做封賞用的,可送來的時候竟發現花樣上犯了咱們宮里的忌諱……我記得當時,巾帽局里所有的繡娘幾乎都被派去給蜀錦添針線,改樣子,可就這樣人手還是不夠,事關機密又不好大張旗鼓從民間征召別的繡娘,所以甲字庫的副使一拍腦門,就從教坊司里挪了一批人過來干活兒,擬了個臨時的名字叫織補娘子。”
說到這里,寶鴛檸起了眉,“結果就來了儲秀宮那么個遭瘟貨,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勾引了萬歲爺,才進宮半個月,直接就當了選侍!”
“寶鴛,”屈氏皺起了眉,語氣難得地嚴厲起來,“不要在背后這樣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