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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一日囚

  柏靈笑著將手里的茶葉袋遞了過去——這個場景已經發生了很多次,具體有多少次,柏靈沒有數過,但每一次來,太后都會很高興地告訴她,再過半個月是自己的生日。

  她似乎一直在重復地度過人生中的某一天。

  但太后真正的生日在冬天——這是十四告訴她的。

  對柏靈來說,一切的變故都發生在四年前的一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樣到宮里來給柏世鈞送夜飯,然后遇到了披頭散發、正在出逃的太后。

  那一晚韋十四恰好要去一趟北鎮撫司,在太后睡下之后離開了慈寧宮。沒人知道老太后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覺地繞出了后宮重重疊疊的守衛,最終出現在西側們附近。

  這位衣著華貴但滿臉驚恐的老人,在看到柏靈的時候愣了一下,然后欣喜若狂地喊了她一聲,“阿泠(ling)——!”

  柏靈很難忘卻當她因為聽到這個聲音而回頭時看到的一幕。

  那是一張滿是淚痕的老臉,一雙渾濁的眼睛,滿頭散亂的頭發。

  在過去,也有很多來家里看病的鄉民會喚她“阿靈”——但柏靈從未見過這位不知從哪里竄出來的老太太,也不知道她就是當朝太后。

  柏靈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一瞬之后,就看見洶涌而至的侍衛將眼前的老人撲倒。

  但老人望著她的那種驚訝,那種故人久別重逢的喜悅,亦令她驚疑而動容。

  那一晚柏世鈞餓了肚子——因為送飯的柏靈也被當場抓了起來,被審問了整整一夜。

  但所幸那是相對溫和的詢問,沒有刑具,沒有拷打,只有一個看不清臉的太監站在紙窗后面,問了她許多問題。

  ——你叫什么名字?

  柏靈。

  ——你的父親母親是誰?

  我父親是太醫院的醫士柏世鈞,母親已經亡故了。

  ——你的母親叫什么名字?

  嗯,應該……是姚楚,柏姚氏。

  ——連自己母親叫什么也要想嗎?

  呃……因為她很早就去世了,除了每年和爹爹一起掃墓我幾乎不會見到她。

  ——你家中還有什么親眷?

  還有我哥哥。

  ——你為什么會出現在西側們?

  因為要給我父親送飯。

  ——你們家一直在京城嗎?

  不是,我們剛來……差不多一年,因為太醫院的老院使欣賞我爹,所以……

  總共大概有五六十個問題,從姓甚名誰、家住何處、一家人在什么時間做過什么……那個太監翻來覆去地問了她一晚上。

  不能休息,不能飲水,不能走動,如果困倦了,就會有戴著面具的太監過來往手臂上扎針,讓她瞬間清醒過來。

  這種審問的段目的是什么柏靈非常清楚——人在這種狀態里無法說謊,因為這種迅速而連貫的一問一答不會給你思索的時間,一旦你后面的某個回答和前面的不一致,立刻就會露馬腳。

  柏靈記得,當時相隔不遠的房間,老太后的夜哭聲不斷傳來,那個夜晚讓她度日如年。

  天蒙蒙亮的時候,她終于被允許起身,被幾個太監帶到了老太后的身前。

  在看到柏靈的一瞬,太后停止了啼哭,露出了某種因為信任而袒露的哀傷神色,那種哀愁讓人想起雨天被淋濕的小狗。兩人簡單地說了幾句話,太后就靠在柏靈的腿邊睡了過去。

  再次被帶離慈寧宮的時候,柏靈被告知,她從昨夜到今晨看到的每一幕景象,聽到的每一句話都不能夠告訴任何人,如果他人問起,就說在西側們遇到了太后,太后一見她就非常喜歡——而她也要做好準備,隨時接受太后的傳召。

  在這一整個過程中,她沒有見到任何一張具體的臉,要么是戴著面具的宮人,要么是站在紙窗后的人影,如今想來紙窗后的人也許會是黃崇德,但柏靈也不確定。

  在最初一段密集的安撫過后,宮里告訴她,今后每個月月初的八號進宮來和太后一敘,其他一切就都當沒有發生過。

  柏靈照做了。

  這種恐懼對任何人來說都很難獨自消化。她為此經歷一段時間的噩夢和失眠,后來柏奕看出了端倪,柏靈才艱難地開口,悄悄將那一晚發生的審訊告訴了柏奕——但她依舊沒有提到關于太后的任何細節。

  誠如先前鄭淑所言,“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在宮里絕非是一句空話。

  柏奕當時還沒有跟著萬福順開始學廚,正跟著一個進城不久的木匠師傅打雜,在得知了這件事之后,他告假了半個月,在家照顧受到驚嚇的柏靈。

  在那段時間里,柏靈的不正常實在太明顯,以至于一向遲鈍的柏世鈞都有所察覺,雖然他完全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但他也常常在采藥歸來時,帶上一兩束山上采下來的野花,用干稻草捆著,再撿個小陶罐子插好,放在柏靈的床頭。

  很難說這種照顧到底能帶來多少局勢上的改變,但當人知道有人在和自己一起承擔一段艱難時光的時候,某種變化就已經發生了。

  這四年的時光轉瞬即逝,柏靈也漸漸懂得如何應對宮廷的傳召,但在太后這里,時間卻好像完全沒有變化。

  一開始柏靈懷疑,在太后身上發生的,是某種順行性遺忘,這種失憶可能是大腦功能的退化帶來的,比如阿爾茲海默癥導致的海馬體與內側顳葉萎縮。也即,她再也無法對某個時刻之后發生的事情產生任何記憶,她的人生將永遠只剩下某個時刻之前的時光,所有新發生的事情,都無法在她的腦海中留下任何痕跡。

  但這種猜想在見到十四之后被打消了——韋十四的年紀太輕了,他不可能是太后年輕時的舊交。如果太后能準確記得韋十四的身份,那在她身上發生的,就不可能是徹底的順行性遺忘。

  于是柏靈的猜想又轉向了另一種,這也許是一種心因性失憶。

  引起這種心理疾病的原因通常不會是器質性的病變。患者一般都經歷過某種巨大的打擊——這種打擊激烈到足以將她整個人擊潰,以至于直接觸發內部的防御機制,使得人暫時地將某些記憶抹除忘卻。

  一部分患有解離性人格障礙的患者就會伴隨分離性遺忘癥。他們有的會忘記自己是誰,有的會忘記自己的家人朋友、忘記自己曾經做過的事,甚至是曾經最重要的人。

  柏靈能夠感覺到,忘記了許多事情的太后將自己錯認成了某個熟悉而信任的人,但柏靈從來不曾深問那人究竟是誰。

  這么做的理由很簡單,太后的胡言亂語并不會帶來什么災殃,可一旦太后給出了某個具體的確切的答案,她真的有承擔那個真相的能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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