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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微斯人

  聽到是申集川的副官親自來了一趟,柏靈目光微微透出了幾分好奇,“……他又愿意治病了么?”

  柏奕搖了搖頭,正想開口,柏世鈞已經有些生氣地接過了話茬,“今后他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去給他看病了,真是的。”

  柏靈愣了愣,能把一向信奉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柏世鈞惹惱的人實在不多見。盡管知道自己這么想有些不合適,但柏靈還是忍不住低頭笑了一聲。

  “所以這位申將軍到底怎么了?”

  柏奕在一旁笑道,“他把爹以治病的名義喊了過去,但實際上根本不怎么說看病的事情,光在問爹這幾年都在干什么,認不認識東林寺的惠施和尚。”

  柏靈這才恍然大悟地應了一聲,她坐在柏世鈞的對面,有些頑皮地兩手撐著臉頰,看著父親生悶氣的樣子。

  “……我怎么會認識山上的和尚嘛。”柏世鈞皺眉說道,他端起柏靈給倒的熱水啜飲了一小口,熱水入喉,他總算覺得身體好受了一些。

  柏世鈞嘆了一聲,又低聲嘟囔道,“哪有這么戲弄大夫的,誰愛給他看病誰去看。”

  柏靈眨了眨眼睛,“……爹是真的不認識那位惠施大師?也從來沒有聽誰說起過嗎?”

  柏世鈞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抬眸看了一眼柏靈,又側身去看柏奕。

  柏奕無奈攤手,“我剛回來的路上就想和你說這個,你又不聽的咯。”

  “……這人是誰啊?”柏世鈞目光帶著幾分震驚,“你們……都認得么?”

  柏靈搖了搖頭,“我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東林寺大火那天,這位惠施大師為了救火,在西客房圓寂了。”

  柏靈低聲道,“結果就在大火的第二天,自發來給這位大師送葬的鄉民就把整個東林山給占了,漫山遍野全是來祭奠的人。和上次很多鄉民堵了我們的巷子一樣……我當時就在想,如果這位大師還活著,也許和爹你很有話聊。”

  聽著柏靈一點點講起她那日上山的見聞,柏世鈞的神情漸漸安和下來。

  他的眉頭皺起、松開、又皺起,最后也只能留下一聲唏噓的慨嘆。

  “這位申將軍,似乎和那位惠施大師是故交。”在柏靈講完那日的遭遇之后,柏奕接過話頭補充道,“他和爹在屋里聊的時候,我和那幾個架著我們過來的副官也問了問情況。兩人從少年時就是好友,這些年雖然聚少離多,但始終是一對高山流水的知音友人。”

  柏靈微微揚起了臉,看向桌對面的父親——這樣的話,一切就更能說得通了。

  一個與逝去摯友如此相似的陌生人,申集川大概也很好奇身處太醫院這樣一個大染缸里的柏世鈞究竟是何許人也吧。

  “還有,那幾位副官今天都在問為什么你沒有來,”柏奕看著柏靈,輕聲說道,“我猜,應該是昨晚你的問題命中要害了。”

  柏靈笑了笑,低聲道,“……那就讓他們多跑幾趟太醫院跑吧。”

  這天夜里,一家人一起吃飯時,柏奕又與柏靈詳細講了講今日將軍府里的情形。

  在柏靈上次提過花園里纏繞銅鈴的細頸瓷瓶之后,柏奕今天也觀察到了許多新的細節。

  譬如書房的桌椅上細看之下有許多平直的凹痕,有些看起來已經平整了,另一些撫摸的時候還能感受到些許粗糙的木屑,應該是還沒來得及補漆。

  那像是劍痕。

  又譬如,申集川從來不肯在四面空曠的地方多待,一旦進屋則會迅速坐到緊靠墻壁的位置——而即便在談話之中,他的右手也從未離開過腰中的劍。

  這讓柏奕很懷疑,他在夜里睡下的時候,是否會脫去盔甲。

  柏靈十分認真地聽著柏奕的描述——某種程度上說,這些特征都很典型。

  一個從前線退下的將軍心里究竟放著怎樣可怖血腥的往事,柏靈忽然覺得能已經能夠窺見端倪。

  這一晚,柏靈休息的時間比昨日早了許多,一方面今天確實是累了,另一方面則是柏奕交替著承擔了今日剩余的家務。

  但今晚她還是與昨夜一樣輾轉反側,最后不得不起身點燈,坐到了小房間的矮桌前。

  柏靈潤了潤了筆,在紙上慢慢地默著一篇在腦海中反復出現的一篇散文。

  燭光搖曳,柏靈寫下了第一句——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

  就像大多數人一樣,這篇《岳陽樓記》雖然在中學的時候被要求全文背誦,但多年以后她早已記不清文章的中段,顛三倒四地寫了一些句子,又漏了一些句子——她知道自己寫漏了,但又著實想不起究竟漏了什么。

  就這么慢慢悠悠地寫寫改改,終于寫到了最后一段。

  “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

  “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寫完之后,柏靈覺得心里有一塊地方慢慢安靜了下來。

  不同于技術變革日新月異的迭代,即便是過去了千百年,人類在情感上似乎依舊保持著某種同步。就像她莫名回到一個架空的王朝,在生活細節里處處捉襟見肘難以適應,卻依然能夠毫無障礙地為范仲淹這顆古仁人之心擊節贊嘆。

  但人類群星之所以閃耀,或許也是因為他們離得足夠遠,若他們是生活在身邊的具體的人,感受大概又大不相同。

  柏靈的目光落在了末尾那句“微斯人,吾誰與歸”上。

  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嗎?

  也許是的。

  不過人類的悲喜,可能也從未有過什么大的變化。

  次日一早,柏靈又像往昔一樣早早醒了過來,她提前為父親收拾好了他的隨身藥箱,將里面一些已經放得陳舊的繃帶換了新的,又拿酒精給里面的針灸器具全部消過了一遍毒。

  等柏世鈞起來時,柏奕和柏靈已經坐在飯桌前等他洗漱入座了。

  這幾天下來,柏靈和柏奕兩個孩子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條,雖然柏世鈞自己也說不出到底是哪里變化了,但總覺得到處看起來都更順眼了些。

  等捧起了碗,柏世鈞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柏靈抬眸看了父親一眼,“怎么了?”

  柏世鈞面帶愁容,“今天就得進宮去和皇上回復申集川的病情了……但這兩天見的兩次面里,他根本都是在東拉西扯嘛……”

  “我昨晚剛好也在想這件事,”柏靈輕聲道,“其實爹咬死一件事不松口就夠了。”

  柏世鈞和柏奕都停了筷子,“……什么?”

  “只要說‘申將軍是真的沒有病’,就好。”柏靈認真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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