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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普通人

  柏奕輕輕“嗯?”了一聲。

  “如果,”柏靈輕聲道,“現在突然有一個高維文明在我們面前出現,對方說,如果你肯犧牲自己,你所在的文明就會繁盛十倍,你會愿意犧牲自己嗎?”

  “……當然不會了。”柏奕皺起了眉頭,“我又不是冤大頭。”

  “一百倍呢?”

  “不會。”

  “一千倍呢?”

  “也不會。”

  “那我們換一種情況,”柏靈頓了頓,“現在,你所在的整個文明正面臨著毀滅的威脅,而你只要犧牲自己,就可以拯救全世界——這個世界里有你的朋友,你的愛人,你的親眷,有你眷戀的一切。”

  柏靈看向他,“為了延續這個文明,你會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嗎?”

  柏奕忽然停在了哪里,一下答不上來。

  “一下就很難回答了呢。”柏靈望著柏奕,“是不是。”

  柏奕沉吟了一會兒,低聲道,“這種思想實驗不都是拿來難為人的嗎,什么電車難題,缸中大腦,特修斯之船……哪個是好答的。”

  “嗯,”柏靈點了點頭,“所以你剛才,體會到了沖突感嗎。”

  “是……有一點。”柏奕輕聲答道,他有些奇怪地向柏靈看過來,“你想和我說什么?”

  “我就是想說,人其實沒有你說的那么功利那么理性,哪怕他們已經過了容易被煽動、洗腦的年紀,他也很有可能隨時準備著踏上一條艱辛的道路。”

  柏靈輕聲道,“心理學里,有一類研究會專門關注人類的‘利他行為’,你聽過嗎?”

  “好像聽過。”

  柏靈點了點頭,“一般來說,人們總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對你好,所以你也要對我好,否則我就要把對你的好全都收回來,這樣公平。

  “但事實上,人類在很多時候的助人,分享,謙讓,甚至是自我犧牲……都只是在單方面地增加他人收益而已。這種行為看起來很不理性,但卻讓整個族群的生存幾率大大提高了。

  “按照進化心理學的說法,一個種群中這樣的利他者越多,那么這個種群就越有可能從各種各樣的天災人禍里生存下來。我們的歷史里也經常能看到這樣的故事,一個家族,甚至一個國家會因為少數勇敢者的抗爭和犧牲,最終幸存下來。”

  “當文明既存的時候,或許沒有多少人愿意為了它的繁盛犧牲自我。但當一切走到了關乎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就會有一個接一個的英雄出現。

  “時也,命也。”

  柏靈仰起頭,“你所說的歷史,不也是用這樣的普通人的血肉筑成的嗎。

  “一向奴顏婢膝者,會為心愛之物怒發沖冠,爾虞我詐之人,也會在獻出最后的真心之后甘心赴死……”

  爐灶前的柏靈眼中盛著火焰,表情寧靜。

  “……這也都是,普通人的選擇啊。”

  鍋里的第二波涼水,也再次沸騰了起來。

  柏奕沉默地將水舀起。

  柏靈看著他的那雙手,忽然嘆了口氣。

  “如果真的打起了仗——”

  “我說過,我不會的。”柏奕完全明白了柏靈的擔心,他故作輕松地聳了聳肩,“你要知道,這里不是我們的故鄉。這個皇帝,這個帝國,不值得我們付出生命。”

  次日去太醫院的路上,柏奕仍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壓著,讓人順不過氣來。

  他知道這多半是被柏靈昨晚那一套突如其來的思想實驗給鬧的。

  但此刻,他也多少明白了柏靈這幾天的心事重重從何而來——能從一片嫩芽里覺察到春日降近的人,也一樣能從一場秋雨里看見一整個冰封的冬日。

  但誰知道這究竟是杞人憂天,還是未雨綢繆呢。

  拂曉的天空還掛著月亮,柏奕加快了腳步往太醫院走——他需要讓自己趕緊忙起來。

  柏靈忽然丟出的那個問題,確實攪得他有點心神不寧。

  他總覺得柏靈當時好像還有一些話沒有說出口。但這么長時間相處下來,他也有不追問的默契。

  西柴房里的最北側,一直空著的病房第一次住進了病人,幾個值夜的學徒正在輪流看守著。每隔一個時辰,他們都要記錄病人在這段時間里的表現。

  這些日子里,他們跟隨柏奕一直在殺兔子,突然送來了四個活生生的病人,幾人都有些如臨大敵,不敢有半點懈怠。

  那些昨晚被縫合的患者,此時已經被柏奕用夾板或石膏進行了肢體外固定。

  柏師傅昨晚送病人過來的時候,還和他們仔細講了一下——在對患者進行血管、肌腱的縫合修復之后,應當這樣覆蓋敷料,妥善包扎,讓縫合的組織處于松弛狀態。

  這著實令人感到新奇。

  看護病人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在手術過后的第一個晚上——由于現在還沒有找出安全的麻醉手段,所有人都是硬生生地扛下了柏奕的針線,傷口本身一直傳來劇痛,病人們一整夜都睡不著,低低的哭喊聲不曾斷絕。

  柏奕很快出現在西柴房的門外。

  學徒們聽見腳步聲,飛快地跑出來迎接。柏奕先去打水洗手,而后換了一身衣服,進入病房之中。

  “四個人都在發燒,柏師傅。”學徒們擔憂地說道。

  “正常,畢竟這么大的傷口呢,”柏奕輕聲道,“身體但是要對付從傷口入侵到體內的各種致病菌,就夠燒一陣了……給他們物理降溫吧,這樣好受一點。”

  “物理降溫”,就是給他們敷涼毛巾,幾個學徒現在已經可以聽懂了。

  柏奕轉身去看學徒們昨晚的記錄,而后依次糾正他們在記錄時的不準確用詞,學徒們一一記下,不時點頭。

  合上記錄冊后,柏奕依次俯下身,和每一個病人都交談了幾句——作為醫者,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夠緩解病人痛苦的辦法了。

  等出了病房,柏奕才又接著叮囑道,“一切還是按我昨晚說的流程去做,之后主要留心病人有沒有出現肌肉僵硬、尿少、尿頻的癥狀。”

  ——都是破傷風的常見征兆。

  “如果出現了呢?”一個學徒忽然問道。

  柏奕沉默了一會兒,“……那就只能,盡快告知家屬,開始準備后事了。”

  幾個學徒都愣了一下,一時間,誰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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