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
中年男人望著她神情的變化,聲音變得輕緩,他輕輕撥開覆在少女眼前的亂發,“你父親和哥哥都是太醫,對吧,然后你自己在宮里做司藥……嘖,富貴榮華唾手可得呀。”
宜康的眼中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這人口中的話讓她腦中一時混亂,但想起盈香這幾日來的緘口不言……
宜康忽然明白了過來。
男人捏住了宜康的下巴。
“這段時間,平京城的街頭巷尾都在傳你的名字,”男人的目光透露出好事的微笑,“不過想想看,過了今晚,人們以后會傳什么?想想你父兄,你出了這種丑事,他們怎么在人前抬得起頭啊?”
宜康的眼睛直直望著中年人,眼淚卻忽然落了下來。
男人笑起來,“哎,長得俏確實不一樣啊,這哭都哭得怪惹人心疼的。”
宜康甩開了那人的手,她微微低下頭,發出了輕聲的喃喃。
“所以……盈香當時,說了柏靈的名字……”
是了,盈香和自己一樣,除了山上的那些人,平日里能認得出、叫得上的,都是一些王孫貴胄——這些人渣敗類怎么可能去對這些人動手。
他們只能撿平民下口罷了。
一個熟悉的人。
柏靈就是盈香單方面熟悉的一個人。
——柏家的住所、柏奕的父親和妹妹、他這段時間以來在宮中鬧出的風雨……宜康全部都委托了盈香下山去查過一遍。
而恰好,柏靈最近不再待在宮中,而是搬回了家中居住。
宜康的眼淚無可止熄,洶涌而下。
忽然之間,她感受到了某種命運的惡意。
大抵就是……你某日偶然種下的因,竟然兜兜轉轉,繞了好大一個圈,最后全都化作業報應在了自己的身上。
“怎么樣?”男人掏出了刀,輕輕挑起宜康腰間的衣帶,鐵刃輕輕摩挲著那里的布條,發出曖昧而危險的聲響,“想好了嗎?”
少女低下了頭,身體輕輕地顫抖著。
她反反復復地張開口,卻因為害怕發出不任何聲音。
良久,她終于斷斷續續地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你們……休想……”
男人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懷疑地看向宜康。
她紅著眼眶,臉上滿是淚痕。
少女的額上青筋暴起,竭力抑制著抽泣的哭腔。
“我不會……說出……任何人的……名字。”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這場景瞬間變得有些荒誕,最邊沿的年輕人最先發出了一聲哂笑,他幾步上前提起宜康的衣服,狠狠抽了她一個耳光。
“什么情況?啊?你什么情況?這么賤的嗎?想男人想瘋了?”
少女倒在一旁的地板上,激起一片飛塵。
而也在此時,宜康也終于明白過來,為什么盈香到最后也不肯說出案發時的一個字——在她給出下一個受害人姓名的時刻,她就已經成為了這里惡的一部分。
人們要為自己的名聲守口如瓶。
盡管這么做會連累一個不相干的人陷入災禍。
——但沒有被暴露的惡,誰又會知道呢?
不知道為什么,當把這一切想明白的時候,宜康忽然覺得心情開始慢慢變得平靜——盡管她的身體仍舊在顫抖,眼淚依舊沒有停下,但她好像忽然觸及到某種絕望的地底。
這種絕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但至少,那種無限墜落的恐懼,消失了。
“要么……你們殺了我……”宜康顫巍巍地開口,“否則,明日官府衙門,我會……把今天發生的一切……全都……”
年輕人再次上前,他咆哮著向少女再次揚起了拳頭,然而說時遲那時快,一聲鐵刃刺穿的聲音響起,年輕的蒙面人動作僵在那里。
角落的宜康不知什么時候松開了自己手上的捆繩,手里更多了一把匕首——此刻一半已經插進了年輕人的胸膛。
噴射的血濺在少女的臉上,鮮血緩緩滑落。
少女臉色慘白,卻緊緊抓住了匕首,奮力將它拔了出來。
這一切發生得是如此猝不及防。
宜康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有些恍惚,當中年男人終于反應過來,發出憤怒的怒吼時,她已經緩緩垂下了手臂準備赴死——
一樓就在這時傳來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有詭異的腳步聲從三樓傳來,等眾人意識到事情不妙的時候,一串又一串的短鞭炮從四面八方被拋進了二樓的窗。
煙霧、慘叫、持續的爆炸……
中年男人的指揮聲淹沒在這片火藥味濃郁的狹間之中。
在無數瞬間炸裂的白光之中,宜康忽然看見一個有點熟悉的身影來到了自己的身邊,他悄無聲息地將自己抱起,然后縱身跳出了二樓的窗戶。
月光下,宜康看清了眼前人的臉。
柏奕。
這一瞬如同一張凝固的剪影。
下一瞬,兩人一起落在樓下事先堆砌好的稻草垛里面。
柏奕迅速地起身,他沉默地拍落了掛在自己頭發上的幾根稻草,然后從宜康的手里接過那把帶血的匕首,徑直割斷了捆在她腳上的麻繩。
“能跑嗎?”他輕聲問道。
宜康一下沒有回過神來。
柏奕不再多問,直接將宜康背在了背上,抬頭不知道對著誰打了個手勢,而后飛快地潛入近旁的樹林,沿著林間的小路,向著安全的地方奔行而去。
在他們的身后,鞭炮聲忽然高了一個量級——宜康回頭,見塔樓的二層、三層、四層都發出了亮眼的光,如同黑夜里的一盞燈塔。
一路上,柏奕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問。
他只是低頭向前,呼吸漸漸開始變得急促,開始汗流浹背。
“我們要去哪里?”宜康的聲音非常小。
“西面。”柏奕回答,“那里有一塊營地,有兵,我妹妹好像還在那里。”
宜康點了點頭,她的手扶著柏奕的臂膀,隨著他一路顛簸。
她聞到柏奕身上的氣味——在濃烈的火藥味下,柏奕的氣味有一點特別。
和那些總是喜歡配著蘭桂香囊的公子哥兒們不太一樣,
柏奕身上的味道,有點像皂角,又有點像柴草。
宜康微微側了頭,嘗試著枕靠在柏奕的左肩上。
兩側的樹影飛快往身后滑過,宜康緊緊抓住了柏奕的衣袖,忽然不可抑制地鼻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