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帳之后的建熙帝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黃崇德立刻端水上前,為建熙帝撫背。
等再直起身時,黃崇德皺起了眉,他轉過身冷聲道,“小閣老,你有話就好好說,不要這樣一驚一乍的。”
宋訥沒有辯解,一旁宋伯宗深深弓下了腰,“皇上恕罪……宋訥只是心系陛下,所以一時急切。”
“朕不擔心城南!”建熙帝目光兇厲地掃了宋伯宗一眼,“朕的親兵在那里盯著,什么人能掀得起風浪?”
宋伯宗微微顰眉,欲言又止,倒是一旁的宋訥又喚了一聲,“皇上……”
“好了!”建熙帝厭惡地揮袖,他瞇起了眼睛,目光中滿是憤恨,“欽天監都是一批什么人啊,你們吏部——你們吏部!!竟就任由這樣一批無父無君的狂徒執掌我大周的天文歷法!”
建熙帝將手中的水杯摔在了宋伯宗的面前,“回去自查自糾,看看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怎么改,朕等著!”
“是……”宋伯宗和宋訥兩人齊聲叩首。
很快,二人面朝著建熙帝的方向退出了養心殿。
這一次,黃崇德沒有出來相送。
宋訥不由得皺起了眉——這是件挺耐人尋味的事。
建熙帝常常表現得拒人千里,然而在深淺難測的君威之中,又自有可供旁人猜測的晴雨表——譬如袁振與丘實,譬如黃崇德的臉色。
“爹……”宋訥輕聲道,“今……今日這……”
宋伯宗輕輕搖了搖頭,“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出去說。”
宋訥立刻安靜了下來。
離開養心殿之后,宋家父子并沒有出宮,他們緩步向著上書房的方向而去——內閣在宮中的值房就在那兒附近。
原本這個時辰,內閣的諸位閣員已經與建熙帝一道開始了早朝后的例會,但這兩日恰逢國喪,建熙帝又身體欠佳,所以早朝和例會都取消了。
然而今日不同,今日午時前,京兆尹鄭密需要就這幾日的流民案和金人奸細的事情給出最后的回稟,所以內閣諸員需要在巳時前進宮等候,共同等候這一場震動京畿的結果。
等走到四下無人的宮道上時,宋訥再次開口。
“今……今日……”
“皇上的意思很明白。”宋伯宗已經猜到兒子想說什么,他看了宋訥一眼,目光之中古井無波。
宋伯宗聲音平緩,“如今天怒人怨,也該是,要找人去堵窟窿了。”
宋訥愣了一下,隨即抗辯道,“但……但……”
“沒什么好奇怪的,”宋伯宗從喉管里發出一聲輕哂,“早先常勝一封信寫進大內,皇上不就說翻臉,就翻臉了嗎。”
宋訥目光微合,終于不再說話,只是神情一時復雜起來。
“……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讓恭王那邊太舒服。”宋伯宗似是自言自語地喃喃了一句,他看向兒子,“城南營地那邊的情況,你了解得怎么樣了?”
宋訥沒有多言,旋即從袖中取出一封卷起的信函,上面是一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宋伯宗立刻接過細看。
在這封密報上,宋訥的線人非常詳盡地描述了昨日城南營地從日出到午夜發生的一切大事。
——又是柏靈。
怎么哪兒都有她。
還未讀完全篇,宋伯宗已然忍不住抬頭,“……你的線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得力啊,這究竟是出自誰的手筆?”
宋訥笑了笑。
“好吧,”宋伯宗又低頭接著讀了下去,“為父不問。”
其實這個問題,宋伯宗問過宋訥很多次了,但每次宋訥都選擇不說——在這一點上,宋伯宗是理解并支持的。
你若是真的想要保守住一個秘密,那就應當從對最親近的人緘口不言開始。
只不過,每當拿到這些情報時,宋伯宗還是忍不住要感嘆一嘴——兒子雖然不善言辭,但在識人用人上,確實是別有天賦。
等收起了信函,宋伯宗的臉上也終于緩和了下來。
“這種節骨眼上,還想著不要濫殺無辜,”他面色淡然地嘆了口氣,“真是婦人之仁。”
“爹……是覺得,有……哪里……不……不……”
“不妥的地方,多了。”宋伯宗垂眸,神情依舊沒有多少變化,他低聲道,“想在一夜之間,在千余人中審出誰是金人奸細……這根本是癡人說夢。
“這位司藥就算再懂得覺察人心,也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叫所有人都說出實話。更何況那本來就不是普通人,能被金賊委以重任,南下進京的奸細,可能是等閑之輩嗎?”
宋伯宗輕聲道,“皇上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才派了左衛營去啊。”
這區區千余人的性命,建熙帝怎么會放在眼里——他在乎的,只有奸邪能否被鏟除罷了。
宋伯宗望著眼前無人的宮中石道,心中益發坦然起來。
是的,恭王就喜歡圖這些沒用的虛名,孫北吉和張守中竟然也不阻擋。
這些迂腐之輩啊……
有時候愛惜羽毛過了頭,是要命的。
宋訥此時也想明白了幾分,他稍稍靠近父親,“那爹這次……是……是想……”
“等中午出了宮,你去找幾個朝中可信的人,你親自去,”宋伯宗輕聲道,“不論今日柏靈審訊出的供詞、結果是什么,都狠狠參一本。”
宋訥點了點頭,“這……這個簡單。”
——即便是尋常案卷,只要肯下功夫,都不愁從鐵案中找出幾個疑點,更何況是像今日這樣大規模地審訊呢。
那結果,必定是破綻百出,不經推敲的。
“就先讓他們,來抵一抵圣上的雷霆之怒吧。”宋伯宗沉了沉嘴角,他抬眸望了一眼今日的晴空萬里,“近日禮部也該開始議小皇子的封號了吧,我們……該多盯盯那邊。”
城南營地,鄭密正焦急得等在一片臨時劃出的密林外面。
昨天后半夜,柏靈就托申將軍遴選了五十位穩妥又可靠的士兵,帶著許多顏料和紙片隨她一齊進入密林,隨行的人里還有一位在長在北境,對金人一切都極為熟悉的將官——也是柏靈指名要的。
此外,世子陳翊琮也主動請纓跟了過去。
這眼看辰時都要過了,鄭密急得團團轉——為了配合柏靈,他幾乎把半個京兆尹衙門的人都調了過來……
可到了這個時候,他連一點最基本的問詢框架都沒見著。
“鄭大人,”柏奕的聲音在鄭密身后響起,“柏靈呢,她還沒有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