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周,“春囚”是有來歷的。
一般處斬和流放這類重刑,都會在秋后處置。
然而這其中又常常因為一些難以避免的意外——譬如刑部的核準或者其他手續上不可避免的拖延,導致一部分流放者的處置申報直到入冬才得到正式批準。
盛元年間,開國皇帝特意批復,所有入了臘月還在處置中的犯人,即便處置官文下來了,也可以等到來年正月十五之后再走。
可見“大過年的”這句話,即便是在這里,也一樣成立。
鴆獄里,錦衣衛們小心照看著柏奕和柏世鈞兩個人——他們畢竟和其他犯人不大一樣,上面人吩咐下來,這兩人不必送去北境,送到江洲就可以轉交給當地的錦衣衛看管。
只要保證別讓這倆逃回來,就行。
錦衣衛們原本如臨大敵地守著這兩人,但后來慢慢發現,事情似乎比他們想象得要簡單。
簡單得多。
因為柏世鈞和柏奕這一老一少,平日里基本不活動。兩個人安靜地待在自己的牢房里,大部分時間都發著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時候,牢房里半夜會傳來壓抑的哭聲。
但對錦衣衛來說,這沒什么,那種一晚上鬼哭狼嚎的犯人他們也看過,進了鴆獄,有力氣哭都算好的。
除夕那一晚,錦衣衛領命給柏家父子加了餐,兩個人騰出一張碗碟,從各自的飯菜里撥出了一點,然后又向錦衣衛多要了一雙筷子。
錦衣衛們覺得麻煩,不愿拿,但二人極力堅持,錦衣衛看著柏奕惡鬼一樣的眼睛,怕他狂怒之下又做出什么傻事,于是只能板著臉跑回去,又拿了一雙筷子來。
大飯,這樣也算吃過了。
在鴆獄里是聽不見地面上的聲音的,也看不見太陽,人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辰,只能依據著送飯的時間維系著作息。
正月十六一早,錦衣衛們打開了鐵門,提溜著柏奕和柏世鈞兩人離開牢房,丟進了地面上的囚車。
柏奕也好,柏世鈞也好,此時都已形銷骨立。
兩人在地下被關了大半個月,剛出來時被外面白亮的光刺得睜不開眼睛。
不過這種刺痛沒有持續太久。
錦衣衛們很快上前,直接用布蒙住了兩人的眼睛,然后又封住了兩人的嘴巴——這是皇帝的吩咐,免得一路上柏奕又無端生出什么事來。
今天是個陰天,但堆滿了云翳的天空卻亮得驚人。
真正流放的犯人已經戴好了木枷和腳鏈,在外面站成了一列。
柏奕和柏世鈞的囚車在犯人們的最后面——嚴格來說他們并不算人犯,再考慮到柏世鈞年紀大了,所以鴆獄才給兩人配了一輛車。
考慮到這輛車四面通風,錦衣衛還額外給兩人配了毛毯和坐墊,這算是前所未有的囚車配置了。
每年春囚出城的時候,城里都會有人過來圍觀——畢竟這里頭有時候會有一些非常厲害的人物,那些封疆大吏,升斗小民們平日里見不著,這個時候就能見著了。
可看過了,就知道,那也沒什么不同的。大家都是倆肩膀扛一個腦袋,且在被牢獄折磨過之后,他們看起來往往比普通人更狼狽。
“嗨,還幾品幾品的京官呢,也不過如此嘛。”
人們發出這樣的慨嘆,但當下一次放逐來臨的時候,大家還是會好奇地聚在一起圍觀。
但今日的圍觀隊伍,顯然比之前要龐大許多。
三年前,柏世鈞就曾經搞出過這種烏龍,今日又加上一個經常在太醫院里給百姓治病的柏奕——錦衣衛這次早有準備,從昨晚開始就單向封鎖了進城的各大入口。
但沒想到,四面還是人山人海。
城中的百姓不像四面的鄉野,他們之中找柏世鈞看病的人反而不多——但大家都聽說了前段時間柏司藥投湖的事情。
雖然大部分人從來就沒有見過她,許多人都不知道這個柏靈究竟長得什么模樣,但三年前,因流民案被敕封御前心理師一事,讓“柏司藥”這個稱謂幾乎變得家喻戶曉。
前段時間,那一番“小司藥怒跳見安湖”的故事,成了街頭巷尾新的熱鬧。
而今柏家父子二人又莫名入獄,這背后的故事著實讓人好奇。
所以人人都爭前恐后地跑來看一看,這個傳奇里的真人,到底長的什么模樣。
沒見著囚車的人拼命往前擠,等看過了又覺得失望——
那囚車上的兩個人,都被蒙了眼睛堵了嘴巴,壓根兒就什么也看不出來。
一整個主干道,就這么被跑來看熱鬧的平京百姓給堵住了。
來人是一兩個的時候,誰也不敢和錦衣衛叫板,但看看這眼前烏壓壓的腦袋,騎馬押解人犯的錦衣衛頭子,只覺得自己一個腦袋兩個大。
馬車在人犯隊列的末尾,艱難而緩慢地前行者。
柏奕靠在囚車上,一動不動。
他聽見周遭有人在吹口哨,像是看馬戲一樣試圖引起他的注意。
有人在大聲喊他的名字,其中有幾個有些耳熟——至少前段時間孩子被爆竹炸傷了的那對夫妻的聲音,柏奕聽出來了。
更多的聲音是噪雜的,無序的,誰踩著了誰的腳,誰推搡了誰的肩……
生氣的叫罵,看熱鬧的大笑……
柏奕只覺得這些聲音吵鬧。
閉上眼睛,他忽然想起從前見安湖畔的那個晚上。
想起那個一襲白裙的柏靈,站在幽盈而璀璨的燈火之下。
想起他向著柏靈伸手,問她想不想跳舞。
想起柏靈的笑,想起她猶豫又驚奇的回答。
“……我不會呀。”
柏奕又咬緊了牙關。
柏靈不在了,往后再沒有人能聽懂他的話,沒有人能接上他的歌,也沒有人能理解他那些頑固的、甚至不講道理的堅持……
囚車就這么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往前走,直到駛向下一個街口。
高處,宜康站在街角的一家酒樓上,遠遠看見那輛裝著柏奕的囚車正慢慢地靠近。
“可以了。”她回過頭,對身后的人說,“讓那些孩子們去吧。”
樓下的人群喧囂著。
宜康靠窗,沉默地望著靠近的囚車。
在主干道的兩側,一群八九歲的孩子們在阿離的指揮下,在人群中靈巧地穿行,漸漸跟上了隊伍。
不一會兒,不知是哪個孩子起了個頭,人群里忽然傳來一個單薄的聲音——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囚車里的柏奕,一瞬間恍若雷擊。
宜康看見他幾乎立刻坐直了身體,然后抓著囚車的木欄,緊緊貼向了聲音來源的方向。
更多的孩子們在這時加入了合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宜康就這么望著樓下的情形。
那個方才還癱坐在那里的柏奕,此刻已經滿臉通紅,胸腔激烈地起伏著。
他發不出清晰的聲音,只能嗚嗚咽咽地跟著哼唱。
“……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是李叔同的《送別》……
——柏靈……柏靈一定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