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感嘆聽得艾松青一片心酸。
她猛然意識到,她與柏靈,還有眼前這個躺在棺槨中已經死去的女人,竟像是走在同一條路上的陌生友人。
只是孔小姐走在前面,她和柏靈才剛剛啟程。
艾松青低下了頭,只覺得先前那些壓在心口的恐懼,忽然全部變成了憐憫和哀愁。
柏靈也嘆了一聲。
“既然當初這位孔小姐選了我們,那也是一種緣分……我們今晚,就來送她最后一程吧。”
“嗯。”艾松青用力地點頭,“你等我,我去取琴。”
林宅的前院,林大官人此時已經被破門而入的錦衣衛壓在了地上。
他今夜原本就傷心欲絕,此刻突然天降災殃,心里反而生出了一腔孤勇。
“你們錦衣衛憑什么抓人啊?我老老實實做生意,現在在我自家的宅子里請人唱戲也不行嗎?”
陳翊琮戴著兜帽,半張臉隱在陰影里。
他看了看這個林大官人,有些不耐煩,“堵上他的嘴。”
錦衣衛立刻照辦了。
不一會兒,女孩子們被帶了出來,陳翊琮掃了一眼皺起眉,“就這些了嗎?”
兩個龜爪子被錦衣衛捆了上來,“答話!”
“回……回大人!還有兩個人,她們還在里頭的院子里呢。”龜爪子答得磕磕絆絆。
陳翊琮皺眉,“在院子里干什么?”
“給……給死人唱戲。”龜爪子小聲答道。
陳翊琮聽得面色鐵青,上前一腳踢在了一個龜爪子的心口,將他整個人踹翻在地。
穿過曲曲折折的長廊,陳翊琮很快帶著人來到了林宅小戲園的正門口。
走近之后,他們果然聽見寒夜中傳來單薄而苦澀的弦音,琴音頗有章法,聽起來大概是一些即興的應和。
有女子的歌聲,在深夜的薄霧里升騰。
這熟悉的女聲讓陳翊琮突然放慢了腳步,他抬手讓錦衣衛們停下來,而后自己獨自尋著歌聲向前。
——是柏靈的聲音,是柏靈在唱《九重山》。
他幾乎立刻就聽出來了,腳下的步子隨即加快。
“一條江水去悠悠,一朵蓮花水面浮……”
一瞬間,陳翊琮覺得四下的幽深昏暗顯的過道忽然變得熟悉起來。
這長廊的一面是雕欄,透過鏤空的石墻,小戲園里的一切盡收眼底。
陳翊琮眼睛望著戲臺上的人影,腳下則一步一步,移步換景,最后走到最靠近正門的那處雕欄的后面,才停下來。
“出門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憂愁……”
整個小戲園一片晦暗,只有戲臺的左右兩側各點了一支蠟燭。
在幽幽的燭火中,柏靈穿著一襲白裙站在臺上,在她近旁還坐著一個女孩子,正在撫琴。
臺下,一口被斜立起來的棺材架在院子的中間。
“你說你難我沒信,我講我難才是真……”
這里再沒有旁人,除了兩個姑娘,就只有長長的白幡時不時在風中舞動。
陳翊琮慢慢伸手,輕輕扶靠著近旁的墻面,他的目光從投入這戲臺開始,幾乎就沒有離開過戲臺中間的柏靈。
這白裙讓他想起見安湖畔的燈火,想起那一晚令人驚艷的少女。
柏靈真是適合穿白色的衣裙……
“天上落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
戲臺上,柏靈每一句都唱得很慢。
這明明不是什么戲文,但她卻還是學著戲子們的動作,有時拋一拋水袖,有時微微側頭,揚手后退。
陳翊琮忽然覺得,時光又回到幾年前的那個雨天的傍晚。
他一直記得那個傍晚——柏靈坐在小院的走廊上,一面輕唱著《九重山》,一面低頭繡著荷包。
那一晚,柏靈給他擦干了頭發上雨水,為他梳頭。
那個燈火融融的屋子給人感覺溫暖又舒適,就像是一個在暴風驟雨里的港灣……至今仍舊令他懷念。
陳翊琮望著戲臺,即便是在這樣陰森森的靈堂里,今夜的柏靈還是一樣的溫和從容,和從前沒有任何的不同——這正是他最喜歡的柏靈的樣子。
在那些垂落的白幡之間,柏靈是鮮活的,靈動的……這種靈動甚至因為這間院落的沉沉死氣而顯得更加強烈。
陳翊琮忽然覺得眼睛有些發熱。
戲臺上,柏靈轉過身,調子一變,又換了一首歌。
她望向近旁為她伴奏的那個女孩子,兩人相視一笑,那個女孩子的琴聲氤氳了片刻,而后再次和上了柏靈的歌。
“風雨帶走黑夜,青草滴露水,大家一起來稱贊,生活多么美……
又來了……這種奇怪的、從未有過的歌謠。
陳翊琮忽然啞然失笑,倘若今日他們還像從前一樣是朋友,那么當他問起這是哪里的歌,柏靈大概還是會回答——這是我們錢桑的民歌。
“我的生活和希望,總是相違背,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
陳翊琮慢慢握緊了手。
眼前的一切讓他松了口氣,但又憑空生出許多的憤懣和失落——這不是他預想的景象。
他今晚……明明是專程來救她的啊。
為此,他想象了許多景象——也許是眼淚,是無助,是倔強,是猶豫,或者是不原諒……
這些都無關緊要。
陳翊琮其實不大在乎柏靈愿意或是不愿意接受來自他的拯救。
柏靈愿意承認也好,不愿意承認更好——他會用實際行動向她證明,那些令人難以承受的痛苦、難以突破的困窘……其實只在他一念之間而已。
如果她在這里吃夠了苦……隨時可以回頭。
他可以不計前嫌,只要柏靈也愿意拿出同樣的誠意。
可如今看起來,柏靈好像完全不需要什么援手,因為她根本還是老樣子——從前在御花園是這樣,在小院是這樣,如今落入百花涯……竟還是這樣。
陳翊琮靜靜地站在墻外,眉頭再次皺了起來——此刻破門而入根本毫無意義,大概只會讓人難堪而已。
歌聲還是一樣好聽,但陳翊琮已經完全無心再去欣賞。他在墻外又站了一會兒,然后悄然轉身,大步離去了。
柏靈的歌聲漸漸被他甩在身后,陳翊琮嘴角微沉。
如果有什么比心碎還讓人難以忍受,大概就是“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