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芷君沉吟片刻,臉上依舊帶著幾分令人琢磨不透的神情。
“容我想想。”
“不急。”柏靈輕聲道,“蘭芷君這幾天,也可以再去探探上面的口風,看看是不是如我所說的那樣。”
這局棋下得很慢,最終蘭芷君再次投子認輸。
“承讓。”柏靈輕聲道。
“這棋盤上的對弈終究是不適合我。”蘭芷君嘆了一聲,“你把衡原君的那本《清樂集》拿走吧,在我的書桌上,原本也是給你的。”
柏靈怔了一下。
“衡原君給我的?”
“嗯。”蘭芷君點頭,“上個月我去沁園找他復盤的時候,他托我轉交給你的。”
柏靈默然,她起身走到蘭芷君的桌前,果然,以往被鎖在柜中的那本棋譜,今天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上。
“難怪,”柏靈輕聲道,“我說這本書怎么沒有折角……原來又是出自衡原君那里。”
柏靈抬起頭,“多謝蘭芷君割愛。”
蘭芷君頗為自嘲地笑了一聲,“算不得什么割愛,這黑白之弈,我今后是不會再碰了。”
“為什么?”柏靈有些意外,“下棋不有趣嗎?”
“贏不了,就沒有什么有趣可言。”蘭芷君輕聲道,“興趣使然的事,必然是人所擅長的……你會一直做自己不擅長的事嗎。”
柏靈陡然想起來當初第一次在別院和蘭芷君對弈時,從他身上體會到的那種強烈的勝負心。
“棋盤上衡原君倒是一個不錯的對手,”柏靈岔開了話題,她輕聲笑道,“我到現在還沒有贏過他呢。”
“哦,你倒是個越挫越勇的人,”蘭芷君笑了笑,“進來百花涯之后,把這蘭字號當善心堂來用的你也是頭一個。”
柏靈也笑,沒有說話。
“我該說你什么?”蘭芷君接著道,“不愧是那位柏太醫的后人?”
柏靈跟著笑了一聲,提起父親,她忽然有些感慨。
“話說去年剛入冬那會兒,我去過一趟鄉下大伯家。”她忽然道。
“嗯。”蘭芷君輕聲了一句。
“當時我大伯告訴我,他和我爹的名字都是他們自己取的。‘鈞’是制陶時用的一種轉輪。”柏靈目光低垂,“我問他,為什么我爹要用陶鈞來做名字,他說他也不知道,這個得問我爹自己。
“可后來回了家,事情太多,我也忘記問他‘世鈞’這兩個字究竟有什么深意,不過我自己有一些猜測。”
蘭芷君望向她。
柏靈接著道,“在燒制之前,匠人要先慢慢把陶土捏制成形,再趁著粘土還濕潤的時候嵌入把手和器耳,再之后又要刮磨內壁和外壁,讓陶胚表面光滑……這一切都是要放在陶鈞上做的,匠人要不斷旋轉轉輪,來調整粘土的形狀。
“很奇怪,我爹在起名的時候沒有把自己當作那個在捏制陶土的工匠,也沒有把自己當作那件被精心燒制的陶器瓷器,他將自己視為一個小小的陶鈞,可又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陶鈞——他要做這個世界的陶鈞。
“所以我猜,他年輕的時候大概是一個又內斂但是又心懷豪情的人,既能體會人行天地間的渺小,又希望能盡己之力,不至于虛度光陰。即便他自己不是最后那件凝結著無數心力的作品本身,也會是這個作品誕生過程中的重要一環。”
柏靈聲音輕緩,“他一直都是個沒什么私心的人。”
“什么是私心,什么又是公心,對外人的公心,不就是他自己的私心么。”蘭芷君輕嘲了一聲,“倘若當初他肯忍住一時口快,你和你的兄長,又何至于走到今天這一步。”
柏靈望向蘭芷君,“我柏家淪落到今日這一步,可不止是因為我爹當初在貴妃病情上的一時口快。”
“高談闊論是無用的。”蘭芷君輕聲道,“世道就是這樣的一個世道,他一個陶鈞變不了,你一只百靈……也變不了,若是趁早把你們無用的‘公心’收一收,或許你們的結局就不會像今日這樣悲慘。”
“……”柏靈笑了笑,“可能你是對的吧。”
蘭芷君聽出柏靈語氣中的幾分不以為然,他笑道,“不服么。”
柏靈沒有看他,只是輕嘆一聲,“沒有。只是在到了百花涯之后,我自己也常常會回憶、反思……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
“嗯。”
“公心這個東西,它看不見也摸不著,但在很多時候,一個人的公心卻會影響乃至于決定另一群人往后生活的走向。”柏靈輕聲說道。
她忽然又想起了黃崇德,想起黃崇德當初給她講的戰火中有始有終的故事,想起柏世鈞在山林小路上撿起女嬰,想起十四,想起柏奕,想起那個雪夜陳翊琮驚怒交加的樣子……甚至還有當初從西南一隅的慈濟堂里走出的、那些她素未謀面的人。
柏靈輕輕吸了一口氣,笑道,“要不然怎么說人和人的命運是息息相關的呢。有些人你覺得和你無關,其實有關,有些事你以為自己并不在場,其實在場。
“把時間的尺度拉長一點,不只看這一時的得失,想一想自己現在踩在歷史里的哪一段,有的人就會知道當下應該做出怎樣的選擇。”
柏靈帶著幾分淺笑,輕聲念白。
“‘在命運降臨的偉大瞬間,市民的一切美德——小心、順從、勤勉、謹慎,都無濟于事。它始終只要求天才人物,并且將他造就成不朽的形象。命運鄙視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門外。命運——這世上的另一位神,只愿意用熱烈的雙臂把勇敢者高高舉起,送上英雄們的天堂。’”
柏靈看向蘭芷君,“有人教過你這樣的道理嗎?”
蘭芷君微微顰眉。
“像我爹這樣的人,有人敬他,有人笑他,也有人怨他……因為他在做抉擇的時候,始終會堅持走自己想要的那條路,即便這條路很‘艱難’。這樣的勇氣我是沒有的,很多人都是沒有的。
“我爹算不上一個好父親,但也確實言傳身教地教了我一些道理……”柏靈垂眸笑道,“‘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