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漢華機械廠都沉浸在一片騷動不安的情緒之中。
那一天,服毒自殺的彭俊被廠里用卡車及時地送到了縣人民醫院,經過洗胃和搶救,算是揀回來一條命,然而,彭俊自殺的原因,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一樣,壓在全廠許多工人的心上。
原來,彭俊自殺的原因,是剛剛談了半個月的對象又吹掉了,這已經是他吹掉的第五個對象,而對象與他吹燈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他還是一個臨時工。
已經27歲的彭俊,與廠子里許多大齡的子弟一樣,從初中畢業開始,就一直在廠子里做臨時工,遙遙無期地等待著招工進廠的機會。
中國的國有企業招工,經歷過若干個不同的時期。在50年代,工廠招工是面對全社會的,包括農家子弟,也有機會進入工廠,成為吃商品糧的工人。在農村公社化之前,勞動力充足的農民家庭經濟狀況甚至好于工人,因此當工人的愿望并不迫切。
進入60年代之后,城鄉差距開始逐漸拉開,國家嚴格控制吃商品糧的城市居民人數。此時,工廠招工的范圍就縮小到了城市居民,農村孩子幾乎沒有機會成為工人。不過,這個時期城市的新增就業壓力還不大,城市里的孩子只要一成年,幾乎都能夠由國家安排工作。
從60年代末開始,城市的就業形勢變得緊張起來,大量建國后出生的孩子進入了就業大軍,而國家則由于頻繁的政治運動導致經濟停滯,就業崗位的增加十分緩慢。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國家推出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政策,把一部分城市的年輕人推向農村,以減輕城市就業的壓力。
在這一階段,國有企業的招工名額成為極其稀缺的資源,各省市、各行業系統都把招工的范圍嚴格地限制在自己的管轄區域之內,輕易不肯外流。比如說,漢華機械廠的招工指標,一般都是由輕化廳下達的,招工的范圍僅限于輕化廳系統內的子弟以及化工技校畢業的學生。
即便如此,面對于五六十年代的出生潮而言,各企業能夠創造的就業機會還是十分有限的。1979年,國家推出了知青返城的政策,數以千萬計的知青從各地農村涌回城市,更是給城市的就業帶來了災難性的重壓。
漢華機械廠建于50年代末,建廠時大多數的工人年齡都在二三十歲,現在正好進入子女需要就業的階段。據廠辦的統計,全廠需要就業的職工子弟多達百人。彭少哲、褚紅陽、趙勇群、楊欣等人,都屬于這一類,不過,他們年齡還比較小,不到談婚論嫁的時候,所以對于轉為正式工的要求還不那么迫切。但如彭俊這樣二十七八歲的子弟,問題就非常嚴重了。
在后世,27歲沒結婚根本算不上什么事情,大城市里能夠在30歲以前結婚都是一件挺稀罕的事情了。但在當年,男性的法定結婚年齡才20歲,一般人在二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結婚了,拖到27歲絕對算是很晚的了。
彭俊的家庭條件不算很差,父母是雙職工,而且為了這個兒子結婚,彭鋼兩口子省吃儉用,已經積攢下了一整套的家具,房子也能夠騰出一間來。妨礙彭俊搞對象的只有一個障礙,那就是他的臨時工身份。
作為臨時工,彭俊一個月的工資只有20多塊錢,結婚之后,除非他厚著臉皮向父母要錢,否則,小家庭的生活將會是比較拮據的。這個年代的女孩子都是非常實際的,沒有誰愿意嫁給一個經濟上都不能自立的男人。
就這樣,彭俊前前后后談了五個對象,無一例外地被女方捷足先“蹬”了。彭俊覺得自己臉上實在是掛不住,加上對于未來招工進廠也失去了希望,于是趁著父母都去上班的時候,他一個人呆在家里,把一小瓶滅蚊子用的敵敵畏喝了下去。
不幸中的萬幸是,彭鋼的妻子正好有事,提前離開車間回家。一推門,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藥味,再一細看,發現兒子倒在床上,口吐白沫,當即嚇得尖叫起來。周圍鄰居一同跑過來,弄清情況之后,有的趕緊去找醫務所的醫生,有的去車間喊彭鋼,還有的直接就去叫來了廠里的車子。大家七手八腳,把彭俊弄上了卡車,送到醫院,這才沒有釀成慘劇。
一個工廠就是一個小社會,彭鋼家里的事情,根本就瞞不住別人。僅僅半天時間,全廠的工人都知道了彭俊自殺的緣由,那一百多個待業的職工子弟,聽到這件事情的時候,無一不覺得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至于那些年齡與彭俊相仿的孩子們,更是黯然神傷,似乎此時正躺在醫院病床的那個人就是自己。
“不就是一個正式工嗎,至于為這個走絕路嗎?”林振華在與楊欣共進晚餐的時候,忍不住提到了這個話題。
“你自己是正式工,你當然不知道我們這些臨時工是什么想法。”楊欣反駁道。
“你們臨時工?”林振華一愣,這才想起楊欣也是臨時工,與彭俊是一個陣營的,他連忙端起碗聞了又聞,還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楊欣。
“你聞什么呢?”楊欣問道。
“我聞聞看,你有沒有在飯里放敵敵畏。”
“你要死啊!”楊欣罵道,“我就算要喝敵敵畏,也不會拉著你一起喝吧。”
“那我就放心了。”林振華道。
“你就不關心我死活了?”楊欣怒道。
林振華道:“不至于吧,當個臨時工就要死,那以后如果廠子倒閉了,大家都下崗了,漢華廠豈不要改成公墓了?”
“你亂講什么?國營工廠怎么會倒閉?”楊欣道。
“唉,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林振華道,他收起調侃的嘴臉,嚴肅地對楊欣說道:“楊欣,我跟你說,不管發生了什么事情,你也不能跟彭俊去學。你要記住,世界上沒有跨不過去的坎。”
“小華哥,你說得輕巧。我如果是個臨時工,你說會有人要我嗎?”楊欣試探著問道,這其實也是她最大的一塊心病了。
“怎么會沒人要?實在沒人要,我要。”林振華脫口而出。
“呸,你要,誰給你啊。”楊欣紅著臉罵道,心里卻是暖暖的。
“我可是說認真的。”林振華道,“楊欣,其實你根本沒必要在乎什么正式工、臨時工的。我跟你說,隨著改革進一步推進,用工制度肯定是要改變的。到時候,什么編制之類的,都是浮云,只要你有本事,月薪上萬也不是夢。如果沒本事,就算你是正式工,說讓你下崗你就下崗了。”
“月薪上萬?”楊欣笑道,“小華哥,你吹牛也靠點譜好不好?”
林振華道:“怎么不可能?你知道熊立軍現在一個月掙多少錢嗎?”
“嗯,我知道他掙了不少錢的,一個月有沒有200塊啊?”楊欣問道,她知道熊立軍的買賣里面有林振華的股份,只是不知道林振華其實才是真正的老板。
林振華不屑地道:“200塊?你罵誰呢?我告訴你,老熊上個月起碼掙了2000。”
“2000!”楊欣眼睛瞪得溜圓,“他怎么能掙這么多錢?”
“知道什么叫市場經濟了嗎?”林振華道,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從抽屜里取出一個信封,遞給楊欣,道:“對了,這是給你的分紅,不多,200塊。”
“我要分什么紅?”楊欣舉起雙手,遠遠地躲著那個信封。
“老熊的商店叫欣欣商店,用的是你的名字,這筆錢是姓名使用費。”林振華胡扯道,他掙了錢之后,就一直想著要拿一些錢給楊欣。雖然他還沒有正式決定要把楊欣作為自己的女友,但兩個人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即使不考慮男女之情,算在兄妹之情的份上,他也不愿意自己掙著大錢,而讓楊欣一家過得緊巴巴的。
“你騙我,這錢我不能要。”楊欣堅持道。
“你就拿著吧。”林振華走上前,一把揪住了楊欣的衣服。楊欣不能再掙扎了,再掙扎就會顯得非常曖昧了。她的臉紅得發燙,兩只手依然舉著,然后就眼睜睜地看著林振華把那個信封塞進了她的衣兜里。
在那一刻,兩個人身體挨得很近,林振華甚至能感覺到楊欣臉上輻射出來的熱氣。
他會不會借機親我一下啊?楊欣膽戰心驚地想著。
要不要借機親她一下?林振華也在與天人作戰。
親,還是不親,這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