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經銷處還是在西康路的那座兩層小樓里,四周的法國梧桐依然如舊,沒有什么變化。但是,當林振華走進經銷處的時候,卻是眼前豁然一亮,感覺到一種與過去明顯的不同。
過去,蘭武峰當經銷處經理的時候,經銷處的業務做得不錯,但經銷處內部卻是亂糟糟的,不像個樣子。當時林振華想討點水喝,結果先是找不著杯子,然后是找不著熱水瓶,最后還發現想找個放水杯的空地都很難。
如今的經銷處,面貌已經煥然一新。四處窗明幾凈,各種物品的擺放井井有條,小茶幾上放著一套干凈的茶具,窗臺和墻角放著幾盆綠植,墻上掛著漂亮的掛歷,還有記錄銷售情況的各種表格。總之,一切都十分正規,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同志,您找誰?”前臺的姑娘看到林振華大大咧咧地走進來,連忙站起身,笑臉相迎,她佩帶的胸牌上寫著她的名字,鄔若涵。林振華沒有見過這個姑娘,但他在南京經銷處的報表上看過這個名字,知道她是安雁到南京后招聘來的一個員工,安雁對她的評價是:工作認真,對待客戶熱情,學習能力強。
“我叫林振華,我找安雁,她在嗎?”林振華說道。
“安經理在,你和她約過了嗎?”鄔若涵非常職業化地問道,剛說到這,她突然伸手捂住了嘴,臉脹得通紅:“哎呀,你是林經理啊,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去通知安經理。”
鄔若涵雖然沒有見過林振華,但要說她連大老板是誰都不知道,那也就白干前臺這項工作了。南京經銷處的股權構成是林振華和蘭武峰各占50,主要經銷漢華實業公司生產的電風扇和洗衣機產品,屬于漢華公司在南京地區的總代,經銷處的員工哪能不知道林振華呢。
“不用通報了,我直接去找她吧。”林振華說道。
鄔若涵給林振華指點了一下經理室的所在,林振華便自己直接上樓了。
林振華來到安雁的辦公室門外,看到辦公室的門半開著,里面傳來說話的聲音,似乎還是在爭論著什么。他探頭一看,只見安雁和周衛陽圍著桌子,正對著桌上的一堆報表指指點點,顯然是正在討論工作的樣子。
“篤篤篤。”林振華敲了敲門。
“進來吧。”安雁應道,她抬起頭,看到是林振華,不由得驚喜地呼道:“哎呀,是林哥來了,快請進,快請進。”
“林經理,你來了。”周衛陽也連忙招呼著。
林振華進了屋,安雁招呼他在沙發上坐下,然后變戲法一般地給他沏上了一杯熱茶,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
林振華呵呵笑道:“雁子,我這次來,發現經銷處真是大變樣了。過去我來的時候,這屋子里亂得都下不了腳,每個屋子里都堆著裝電風扇的紙盒子,別說喝茶了,連呼吸一口新鮮空氣都是奢望。”
周衛陽連連點頭道:“是的,是的,自從安經理來了以后,這經銷處可是大變樣了。安經理收拾房間真是一把好手。東西一樣都沒少,可是經她一收拾,就整整齊齊,空間多出來一倍都不止了。”
“看來這單位和家是一個道理,沒個女人還真不行,安雁真是一個賢妻良母型的人才啊。”林振華感慨道。
安雁擺著手道:“林哥,你可別這樣說,我只是隨手收撿了一下而已。過去主要是峰子和大周他們幾個都是大男人,不會收拾。”
在說起蘭武峰的時候,安雁語氣很平和,聽不出一點傷感,真像是在談論一個在外地工作的丈夫一樣。蘭武峰跑出去也有一年多時間了,時間的確是磨滅痛苦的最好的工具。
“大周?”林振華詫異地看著周衛陽,“這是指你嗎?”
周衛陽不好意思地說道:“沒錯,安經理來了以后,就這樣稱呼我了。過去蘭經理是叫我老周的。”
“你本來就不老嘛,不過你比峰子和我都大。”安雁笑著說道。
大家寒暄完,安雁問林振華道:“林哥,你怎么有空到南京來了,我聽說潯陽那邊工作挺忙的,我們都不好意思請你過來視察呢。”
林振華把自己去燕京參加勞模會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后說道:“我從燕京回來,正好順路從南京彎一下,過來看看你們。”
“那就多謝林哥關心了。”安雁道。
“最近業務情況怎么樣?”林振華問道。
安雁把最近幾個月的銷售情況向林振華介紹了一遍,然后說道:“林哥,從眼前來看,銷售情況沒有太大的變化。咱們公司的風扇和洗衣機外觀好、質量也好,加上前期創下了一些牌子,目前顧客還比較認同。不過,我還是覺得有些隱患,剛才我和大周就正在談這個事情呢。”
“什么隱患?”林振華問道。
周衛陽道:“一個隱患,是目前家電的銷售價格在不斷下降。去年以來,國家逐步放松了家電的計劃價格限制,允許企業根據市場情況對價格進行浮動。有些企業現在已經開始降價,我們擔心,最終我們的風扇和洗衣機也不得不隨之降價。”
林振華點點頭道:“這個趨勢已經很明顯了,上海老熊他們那邊,已經在變相地降價銷售了。市場上的供應增加了,價格全線下降應當是很快的事情。”
周衛陽繼續說道:“第二個隱患,其實也不能算是隱患了,因為已經出現了。就是公司給我們的出廠價已經調高了好幾次,這樣也壓迫了我們的利潤空間。”
林振華道:“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你們也知道的,現在市場上物資供應非常緊張。物資廳原來對我們的物資供應是全額保障的,現在數量也在減少,我們不得不購買一些黑市價的原料來滿足生產需要,這些成本肯定要攤到出廠價里去的。”
周衛陽道:“這一點我們知道,而且也完全能夠理解。安經理的意思是說,如果出廠價繼續提高,而我們給商店的批發價又要降低,最終我們就完全沒有利潤了。”
安雁道:“林哥,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現在市面上原材料的價格漲得非常快。雖然國家不允許原材料賣黑市,但各種變相黑市是公開的秘密。我專門找人了解過,目前整個國內市場上原材料都是嚴重的供不應求,而且行家們估計,10年之內這種情況都不會得到緩解。我擔心,未來一段時間,原材料價格還會進一步的上漲,而且有可能是成倍的上漲。”
林振華看著安雁,眼睛里露出了欣賞的神色:“雁子,我真看不出來,你竟然如此有心。你說的這個情況,我們公司供銷科也向我反映過了,不過,他們看得還沒有你遠呢。”
安雁不好意思地說道:“林哥,我過去是在商業局工作過的,對于這些事情比較敏感。這一年多,我也交了一些南京商業系統里的朋友,有時候和他們聊天的時候也會說起這些事的。”
周衛陽道:“林經理,你可不知道,安經理非常擅長于結交各種關系,現在在我們南京的商業系統里,她可是很知名的女強人哦。”
當著安雁的面,周衛陽沒好意思向林振華說得更多。其實,安雁在南京商業系統中真實的名頭叫作江南一枝花,也有人管她叫商場玫瑰。她很年輕,長得漂亮,業務又做得很好,這樣的一個女人,走到哪里都是極其吸引眼球的。
曾經不止一次地有人向周衛陽私下里打聽,問這位安經理是否嫁人了,周衛陽當然一概給予了肯定的回答。饒是如此,把安雁當成茶余飯后談資的還是大有人在。
聽過安雁的分析,林振華說道:“你們分析得非常對,而且你們有種居安思危的意識,這就非常好。漢華實業公司這邊,目前也面臨著利潤不斷下降的情況。出口產品那邊還有一些國家補貼,國內市場這邊,要維持過去的高利潤,已經越來越難了。我這次來,也是想聽聽你們的意見,在這種家電產品競爭不斷加劇,原材料價格不斷上漲的形勢下,你們作為代理商,有什么考慮?”
周衛陽和安雁對了一個眼神,然后說道:“林經理,我的想法是這樣的,目前我們經銷處主要是代理咱們漢華公司的產品,只有電風扇和洗衣機這兩項。雖然說咱們公司的產品銷售情況非常不錯,但畢竟還是過于單一了。我向安經理提出來,是不是可以多代理一些其他企業的產品,當然,里面不能包括風扇和洗衣機,不能和咱們漢華公司的業務相沖突。我們和很多商店的關系都非常不錯,賣兩種產品是賣,賣十種產品也是賣。這樣一來,雖然每種產品的利潤都在下滑,但我們薄利多銷,利潤還是能夠保證的。”
周衛陽的這個想法,對于南京經銷處來說,當然是一個好的想法,但當著林振華的面說出來,就有點問題了。這相當于要讓南京經銷處改換門庭,不再只為漢華公司一家服務了,對于漢華公司來說,多少有些背叛的意思。
不過,周衛陽既然已經向安雁提出過這個想法,也就不怕向林振華再說一遍了。他知道安雁與林振華之間的關系,即使他不向林振華當面說出來,安雁曰后肯定也會向林振華說起。與其落一個背后算計的名聲,還不如當面說出來。再說,南京經銷處有林振華私人的股權在里面,把經銷處做好,對于林振華也是有好處的。
“雁子,你的意思呢?”林振華對于周衛陽的話不置可否,而是直接把頭轉向安雁,征求她的意見。
安雁道:“林哥,我覺得,大周的這個想法,有他的可取之處。”
“嗯,這么說,你也建議這樣做?”林振華問道。
安雁搖搖頭:“不是的,我剛才和大周爭論的就是這件事,我不贊成他的辦法。”
“為什么?”林振華倒有些不解了,“雁子,你不會是擔心我不同意吧?”
安雁笑著說道:“不會的,我知道林哥很大度的。你說過南京經銷處的事情我可以全權處置,當然不會反對我們的想法。”
“那是為什么呢?”林振華問道。
安雁道:“因為,我覺得大周這個想法還是太小氣。他跟我說,風扇和洗衣機只做漢華的,其他的,比如電冰箱、電視機之類,再做其他家的。但我倒覺得,風扇和洗衣機也沒必要只做漢華一家的,漢華的產品雖然好,但顧客的需求是多樣的,人家也許喜歡別的牌子,我們為什么不能賣?”
林振華搖搖頭:“雁子,這就是你想得太簡單了。你想賣其他的牌子,我不反對。但你同時做兩家品牌的同一個產品的代理,未免有些不太合適。兩個品牌的同一個產品是相互競爭的,供應商這邊會有顧慮,怕你厚此薄彼。商店那邊也有想法,他們可以利用這種關系,用你自己代理的這個品牌壓那個品牌的價,到時候你怎么辦?”
安雁說道:“林哥,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我先跟你說一下我的想法。據我觀察,在過去,咱們國家所有的產品都是供應緊張,只要有東西,不愁沒人要。那時候是顧客求著商店,商店求著工廠,所以工廠的曰子是最好過的。我們作為工廠的代理商,曰子也是很好過的。林哥,你覺得是不是這樣?”
林振華心念一動,似乎想到了什么。不過,他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而是微微笑著答道:“雁子,你分析得沒錯。”
安雁繼續說道:“這兩年,情況有些變了。市場供應越來越豐富,雖然總體來說還是供不應求,但不平衡的情況和過去相比,已經大不相同。有些產品已經出現了相對的過剩,要通過打折、促銷的方法來讓顧客接受。我估計,再過幾年,整個形勢就會完全翻轉過來,那個時候,就是商店求著顧客買,工廠求著商店賣。像我們這種做代理商的,就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了。”
“雁子,聽你這樣一說,你的意思是……”
“我想改行開商店!”安雁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