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笛同志,鑒于你在領導南部經濟導刊期間,不能嚴格執行宣傳紀律,報道多有不實之處,造成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經部黨組和部長辦公會議決定,自即日起,免去你南部經濟導刊總編輯的職務,南部經濟導刊停刊2個月,進行內部整頓……”
在南部經濟導刊的總編輯辦公室里,一位神情嚴肅的官員手里拿著一份有大紅抬頭的文件,對面如死灰的唐笛說道。他是省宣傳部的一位副部長,叫談洪明,是唐笛的直屬上級。
南部經濟導刊屬于一份介于體制內與體制外之間的報紙,其運作模式是完全商業化,員工也大部分來自于社會招聘。但包括唐笛在內的一些高層管理人員,還是在事業編制之內,要服從于體制的管理。在南導風光無限的時候,唐笛這個總編輯是上級無法輕易撤換的,但當南導遭遇危機的時候,上級要如何處理他,可就不是他能夠改變的了。
漢華對南導的追殺,終于鬧到了讓其所在的省里都無法保持沉默的地步。省里也曾經向中央的有關部門提出要求,希望中央出面干預此事,包括限制網絡上對此事的討論,停止《南導揭密》一書的發行等等。但中央的官員只是打著哈哈,表示會想辦法協調,卻始終不肯爽快地答應幫忙。
其實,上級部門還真的不是不想幫忙,實在是盼著南導倒霉的人也非常多,他們的影響力也非常大。上級總得平衡一下大家的要求吧?
要說起來,南導得罪的大企業、大單位,可不止是漢華一家,包括電信、石油、航空等許多個部門都曾經挨過南導的黑槍。在過去,這些事過去也就過去了,但如今看到有人跳出來向南導發難,那些吃過虧的部門豈能坐視?
這些部門也都是手眼通天的。他們向中央負責宣傳的幾個部門都表了態:我們也不要求國家動用行政手段來制裁南導,但國家至少也不能用行政手段來保護南導吧?當初南導曝光我們的問題的時候,你們說這是新聞自由。不能干預。現在南導自己被曝光了,我們要求自由面前人人平等,這不過分吧?
除了這些大型企業之外。發改委、科工委、商務部啥的,也一齊出來說話了:這南導懂不懂啥叫國家利益啊?我們現在和洋鬼子談判,要逼他們吐出專利技術,這是為了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你一份中國的報紙,站在洋鬼子的立場上說話,這算個什么事?好吧,現在有人曝光南導的事情,采用的手段是完全合法的,如果你們出于部門利益,出面偏袒南導。那我們就到上面去說叨說叨。
所有這些聲音壓下來,上級機關自然也就不便拉偏手了。主管宣傳的幾家單位的領導湊到一起的時候,也都是無奈地搖著頭,說一聲:這個南導實在是太不會做人了,唉。可惜了這么有活力的一份報紙……唐笛這個人……好吧,咱們誰也說曾經認識他。
沒有了政府的干預,漢華與南導之戰,就完全取決于各自的實力了。正如林振華所說的那樣,媒體是根本無法與資本抗衡的。漢華拿出和外國企業搞競爭的勁頭來黑一家媒體,還愁沒法把這家媒體整得名聲掃地?
南導終于垮了。
一份報紙最核心的價值。就在于它的公信力。漢華這一次發難,針對的恰恰就是南導的公信力。在過去,南導一向標榜自己是社會的良心,能夠告訴大家一些官方主流媒體上所沒有的信息,這一點使它贏得了廣大受眾的愛戴。但現在,漢華用鐵一般的事實告訴大家,南導所披露的信息,其實是假的,它利用了人們對真相的渴望,而它販賣給大家的,卻是偏離真相的謊言。…,
偶像的魅力是無窮的,但偶像一旦崩潰,那也是完全無法逆轉的。幾乎在一夜之間,南導在全國的所有報攤上都出現了嚴重的滯銷。廣告商更是立即電告南導的廣告部,停止刊發自己的廣告,可不是嗎,誰樂意把錢砸在一家臭名昭著的媒體上?
南導記者外出采訪也遭遇了困難。從前,南導的記者走到什么地方,只要一亮記者證,別人就先矮了三分,生怕被南導抓住什么辮子。而如今,被采訪機構看到南導被人追殺,他們的底氣也足了,見了南導的記者,直接就是一句話:“對不起,我們不相信你們能夠客觀地報道我們的事情。”
“拒絕采訪就說明你們心里有鬼,如果你們不配合采訪的話,我們會從其他途徑發掘出真相的!”南導記者使出了以往屢試不爽的大殺器。
對于這樣的威脅,對方只是嘿嘿冷笑:“什么其他途徑,不就是造謠嗎?《南導揭密》里把你們的手法都已經寫得清清楚楚了。你們有本事就去曝光啊,‘仿佛平淡’前幾天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說了,他還準備出第二集呢,歡迎大家提供新的素材。我們如果把你們威脅我們的話提供給他,他會給我們100塊錢報料費的。”
年輕的記者們受不了親友、同學們歧視的目光,紛紛提出了辭職。過去稱自己在南導工作,那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現在大家都恨不得說自己從來沒有聽說過南導二字。年輕記者全部走光后,老記者和編輯們也開始人心思動了,上班的時候都有人在公然地打電話找自己的關系,活動著跳槽的事情。大家都意識到,南導這條船快要沉了,自己沒必要為這條船殉葬。
其實用不著省里來通知停刊,南導也已經支撐不下去了。連續多日,編輯部收不齊必要數量的稿件,只能靠一些諸如《女孩子乘車慎穿低胸。某公交車司機揭密色狼十大伎倆》之類的八卦文章來填充版面。到了這個地步,唐笛還想翻身嗎?
“我服從省里的決定。”唐笛郁郁地說道,“我只想知道一點,省里對于南導未來的定位,有什么想法?”
談洪明道:“南導肯定還是要繼續辦下去的,作為一份在群眾中有著很高知名度的報紙,省里是不會坐視不管的。省里將會從其他報社調一位有經驗的同志來接替你的職務。南導在停刊整頓之后,還是要重新復刊的。”
唐笛自嘲地笑道:“很高知名度,那是過去的事情了。經過漢華如此處心積慮的打壓,現在南導即使還有知名度,恐怕也是惡名、罵名吧?省里打算如何改變南導的形象呢?”
談洪明道:“老唐。你也是南導的老人了,為南導的發展也做了不少貢獻。有些事,你知道一下也好。在我到你這里來之前,宣傳部已經通過江南省的關系,和林振華取得了聯系。對方說了,只要南導愿意洗心革面,他們可以繼往不究,他們歡迎一份真正能夠反映現實、反映社情民意的南部經濟導刊。”
“說得真漂亮啊!”唐笛冷笑道,“所有洗心革面,不就是不再和漢華為難嗎?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漢華的存在,已經成為中國社會走向自由的障礙了。”
“老唐!”談洪明嘆道,“你也不必總是指責別人了,南導這幾年也的確走得有些遠了。你敢說漢華曝出來的關于你們歪曲事實的那些事情,不是真的?你做的初一,人家做的十五,有什么不對的?”…,唐笛道:“我們對事實進行必要的裁剪,是為了能夠讓大家更加關注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動機是正義的。事實上。我們報道的很多事情,都得到了社會的積極響應,促成了有關部門改善工作。你想想看,關于失學兒童的問題,關于農村貧困母親的問題,還有征地拆遷的問題,我們如果不報道,會成什么樣子了?”
“老唐,咱們也是老朋友了,在我面前,你需要說這些大話嗎?”談洪明把臉沉下來了,“你說的這些事情,別的媒體也在報道,而且政府這些年本身也在下力氣改善,這怎么就成了你們一家的功勞了?你們批評民航的霸王條款,結果人家民航在你們報紙投了1000多萬的廣告,你們就不吭聲了,最后民航的霸王條款一點都沒改,這也是事實吧?”
“這是報紙生存必要的手段嘛。”唐笛辯解道,“這還不是因為我們國家缺乏一個新聞發展的氛圍,如果我們可以不依賴廣告,而是靠社會捐助來生存,自然可以不用屈服于廣告商的。”
“那你們同樣會屈服于投資商。”談洪明毫不客氣地說道,“老唐,你別以為只有你去過美國,我們也都是去過的。”
“呃……”唐笛無語了,他知道,自己前面那些話,用來蒙蒙普通受眾是沒問題的,但要和新聞圈里的行家們說,那就是笑話了。在他口口聲聲說起的所謂自由國席里,最核心的媒體背后都有大財團的影子,哪家媒體敢隨便拿自己的金主開涮?
其實,我們平常聽到的那些外國的故事,大多數都是經過公知們腦補出來的,于是,才有了護照上的美國、油紙包里的德國、夏令營里的日本、自由火車上的印度、沒有官二代的沙特、百廢待興的伊拉克、平安幸福的阿富汗……所有這些神話,只要大家到國外親身地走一走,就會知道完全都是笑話。
南導是編造這種神話的行家里手,唐笛哪里會不知道這些神話的可笑之處呢?
“談部長,南導這一次敗在漢華手里,以后就別指望有哪家媒體敢曝漢華的光了。漢華如果胡作非為,將沒有人能夠監督他們,你不覺得這是我們的悲哀嗎?”唐笛不敢再談南導自己的事情,轉而把話頭對準了漢華。
談洪明道:“我告訴你另外一個消息吧,漢華最近準備設立一個真相獎,鼓勵國內媒體的記者勇敢地揭露真相。漢華還承諾,如果記者因為揭露真相而遭遇了打擊報復,漢華將會為受害的記者提供全部生活保障,并提供法律援助。就在我們和林振華溝通的時候,他也明確表示了,歡迎改版后的南導對漢華的所有工作進行監督,只要是反映真實情況,漢華絕對不會有任何打擊報復的行為。”
“聰明啊!漢華的背后,肯定有高人。”唐笛贊道。
換成唐笛自己,在打倒了自己的對手之后,肯定也會來這樣一手,以顯示自己的正義。唐笛甚至猜到,在他黯然離職之后,漢華肯定會和新上來的南導總編唱一出雙簧,由南導去報道一件無關痛癢的漢華負面事件,然后漢華再站出來表示真誠的接受。
這樣一來,受眾們心里對于漢華打壓南導的那一絲不平也就徹底消除了,大家會說,其實漢華真的很萌的,很好說話的,做的不對的,僅僅是南導的前總編唐笛而已。…,“也好吧,所有的罵名都由我背上,只要能夠換得漢華放過南導,也算是我對南導做的最后一點貢獻了。”唐笛說道。
“老唐,汲取教訓吧。”談洪明拍拍唐笛的肩膀,說道,“漢華不像過去你們曝光過的那些國有企業,對于那些企業的領導干部來說,息事寧人是最好的選擇,大家都怕事情鬧大了會影響自己的帽子。而漢華是林振華私人的企業,鬧得再大,也不會改變他在公司里的絕對權威。在這種情況下,他就敢和你們開戰了,而一家資產過千億的大企業要碾壓你們這樣的媒體,還有什么困難嗎?”
“輸得心服口服啊。”唐笛點著頭說道,“如果再有一個機會,我一定會選擇和林振華成為朋友,而不是敵人。”
你已經沒有機會了……談洪明在心里暗暗地說道。
唐笛走了,臨走前關掉了自己辦公室的燈。曾經徹夜燈火通明的南導辦公大樓,如今變得黑燈瞎火,與周圍那些寫字樓里映出來的燈光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站在大樓外,看著這一幕情景,唐笛突然想起了一位名叫紫薇的詩人朋友送給他的一句詩:
在光明泛濫的地方,黑暗也是一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