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說。”方別看著胡北宗繼續靜靜說道:“我手里有一批將會送給汪直的貨物。”
“交割地點就是在應天府。”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可以用這批貨物見到汪直。”
胡北宗已經是第二篇聽這番話了,可是依然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強行掩飾住震驚的神色:“此話當真?”
先是問你在說什么,然后問此話當真否。
當真與否,差別很大。
“當然為真。”方別言簡意賅說道。
“你就不怕我現在就派人把你抓起來?”胡北宗毫無威脅意味地說道:“通倭可是死罪。”
是的,通倭是死罪,但是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
按照朝廷的算法,方別身上的死罪已經不是一件兩件了。
所以虱多不癢債多不愁。
“如果總督愿意的話,現在就可以把我抓起來。”方別看著胡北宗,微笑說道。
人畜無害的溫和笑容。
在一旁的薛鈴不動聲色地撇了撇嘴。
方別最享受的,大概也就是你明明看不慣我但是卻干不掉我的感覺吧。
而這個時候,胡北宗也注意到了薛鈴。
“敢問你是”胡北宗看著薛鈴開口問道。
“在下林雪。”薛鈴不動聲色說道。
“林雪,林雪可真是個好名字啊。”胡北宗喃喃說道,這樣說著,他才又將目光轉向方別:“敢問方少俠,你告訴我這些又有什么目的呢?”
胡北宗一臉迷惑地問道。
方別在心中嘆了口氣。
能夠登上封疆大吏之位的人,個個都是人精,尤其是這種一步一個腳印爬上來的,方別什么意思,他心里真的是一清二楚,但是看透不說透,還是好朋友。
有些話,還是要讓方別來說合適一點。
“難道說胡總督就打算袖手旁觀嗎?”方別看著胡北宗繼續說道。
胡北宗看著方別:“敢問方少俠有什么高見?”
方別只能將目光轉向廣濟奇,面對這種和稀泥的太極推手,方別有力使不上,只能求助他人了。
而廣濟奇則笑了笑:“總督大人,讓在下和方少俠一起去親眼看看汪直,當面和汪直說些話,胡大人你看怎么樣?”
“可以。”胡北宗終于贊許地點了點頭。
胡北宗寄身于這個小屋只是等待方別和廣濟奇的到來,見過兩人之后,繼續留在小屋就沒有任何必要,一行人繼續護送著胡北宗一直將他送回了兩江總督府,看著胡北宗重新進入了那扇朱紅的大門,方別站在門外才松了口氣。
而廣濟奇則看著方別:“方兄弟不一起進去嗎?”
“不了不了,里面官威太大,進去不習慣。”方別看著廣濟奇笑著說道:“況且我一直習慣于將一切控制在自己的能力之內,而進了陌生的地方,掌控力天然就會下降。”
“所以這也是我叮囑商九歌希望在那里和胡北宗見一面的原因。”
“那位商姑娘……”廣濟奇回想著商九歌的樣子,而商九歌則是交接了胡北宗之后就自行離開,并沒有在原地逗留,所以說只留給了廣濟奇一面之緣。
但是商姑娘人雖然不在,但是江湖中依舊流傳著商姑娘的傳說。
在那些護衛的親衛口中廣濟奇已經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毫無疑問,前來刺殺胡北宗的蜂巢刺客趙,實力絕對不在燕九之下,畢竟數百人全副武裝守衛下,他如入無人之境地想要殺死胡北宗,如果最后不是商九歌出手,那么恐怕八成已經得手了。
“商九歌。”方別靜靜提醒道。
“商姑娘似乎很強的樣子。”廣濟奇看著方別若有所思地說道。
“那是相當的強。”方別嘆了口氣:“華山派你知道不?她是華山派扛把子懂嗎?”
“華山派?她?”廣濟奇華山派還是知道的,畢竟人的名樹的影,華山派占據華山這座名山大川,聲名自然遠播。
“她也太年輕了吧。”商九歌一向的天賦技能,就是讓人根本認不出來她是商九歌。
“所以她才是商九歌啊。”方別這樣淡淡說道,而正在這個時候,一個灰衣管家從兩江總督府的大門中走了進來:“敢問哪位是林姑娘?”
林雪吃了一驚:“我就是。”
“這樣啊,大人有請林姑娘入內聊一聊,敢問林姑娘是否賞臉。”灰衣管家輕聲細語說道,讓人絲毫生不出半點反感的聲音。
“如果我不去呢?”林雪反問道。
“大人說了,如果林姑娘不愿來的話,那就不強求了。”灰衣管家如是說道。
林雪點了點頭,將目光看向方別。
方別笑了笑:“你來做決定吧。”
林雪看著灰衣管家,沉吟片刻,然后看向方別:“那我去去就回。”
灰衣管家平靜注視著這一切,一言不發,等到林雪做出來決定,才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林姑娘且隨我來。”
方別靜靜看著林雪的背影也消失在朱門之后。
“方兄弟不用擔心。”廣濟奇看著方別的表情,嘻嘻笑道:“胡大人向來周正,不近女色的。”
方別啞然失笑:“我又不是擔心這個。”
“我倒是想問一下,胡總督和當初那位錦衣衛指揮使大人,有什么淵源沒有。”
“錦衣衛指揮使大人?”廣濟奇看著方別,神情突然一變:“你是說薛平?”
薛平在朝廷中的名聲實在太大了,基本上提到錦衣衛指揮使,那么幾乎所有人都默認是當初的那位薛大人。
“不是他還能是誰?”方別淡淡笑道:“胡總督當初有沒有受過那位大人的蔭蔽恩惠什么的。”
廣濟奇驚呆了,他環顧四周,如果不是顧忌方別的武功,恐怕已經沖上來捂住方別的嘴了:“飯可以亂吃,但是話可不能亂說啊。”
“那就是有了。”方別笑了笑:“總之,廣將軍在應天府好像沒有住處吧。”
“那么不妨來我的船上小住一下吧。”
林雪一路跟著這位灰衣管家穿堂過巷,最后在一家小小的書房前停下。
“姑娘請進,胡大人就在其中等待。”灰衣管家如是說道。
薛鈴點了點頭,輕輕拍了拍胸口,平復了一下心情,然后才推門而入。
正如灰衣管家所說,胡北宗正坐在書房的窗前,面前正是一叢翠竹,蒼翠欲滴,煞是喜人。
“古人云,可以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胡北宗抬頭看向林雪:“林姑娘,你看我這書房擺設,是否合姑娘新意。”
薛鈴并沒有東張西望。
怎么說呢。
兩江總督的書房,當然是經過名家布置的,如果說書房的擺設不好,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就是主人自己審美奇異,一番瞎指揮之后弄一個不倫不類的書房出來嘩眾取寵,而另外一種情況則是,前一人主人擺出來一個不倫不類的書房,下一個主人太懶或者說改不了,所以就只能將就著住。
當然,胡北宗自然不屬于以上兩種情況,他是進士及第,本身并沒有什么政治背景,一路上能打能拼,政績斐然,無論朝中怎么城頭變化大王旗,無論是哪一方主政,都需要任用胡北宗這員能臣悍將,而今胡北宗能夠就任兩江總督的大位并且穩如泰山,可以說不靠別的,就是單純靠非他不可四個字罷了。
“胡大人的書房,自然就是好的。”薛鈴如是說道。
“不知道比起來薛大人的書房怎么樣?”胡北宗淡淡說道。
薛鈴看向胡北宗:“不知道胡大人是什么意思。”
胡北宗笑了笑:“你知道我為什么會在這里見薛姑娘嗎?”
“那年我就任兩江總督府,倭寇之亂如火如荼,我焦頭爛額,奔走無方,心想一世英名,可能就要毀于一旦。”
“而這個時候,薛平薛大人從燕京來信,問我在應天府住的還習慣否。”
“我回答說,吃住都可,就是院內沒有佳竹。”
“結果我信送過去的第十天,薛大人就派人從武夷山上取了數株佳竹給我送了過去。”
胡北宗指了指面前:“你看就是這幾株。”
“來到江南也沒有水土不服,反而生長地越加青翠宜人。”
薛鈴沒有說話。
胡北宗笑了笑:“讓姑娘笑話了。”
“我給薛大人寫信,說這里沒有竹子,當然不僅僅是沒有竹子那么簡單。”
“畢竟我這個兩江總督當得再無能,不會連幾株竹子都弄不到吧。”
“我當時所苦惱的是,手下無人可用,無良木佳竹做屋中棟梁,我之股肱。”
“而薛平大人一眼就看出來了我的苦處,于是不僅把竹子送到了,并且送竹子的人,都是薛大人幾個最得意的暗哨手下,他們替我出謀劃策,領兵征戰,運籌帷幄,陳守一方,真的是立下了大大的功勞。”
“這些竹子我用了三年,三年之后,根基已定。”
“我想向薛大人歸還這些竹子的時候,朝中出了驚天大變故。”胡北宗看著薛鈴:“錦衣衛指揮使薛平,一夜之間離奇死去。”
“薛平大人一生只娶妻一人,并且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
“他這樣用意,其實是想向皇上證明——他沒有兒子,也就沒有野心。”
“畢竟這世上自古到今,除了那位則天皇帝,還有哪位女子能夠登臨大寶,九五之尊?”
“因為薛大人手中的權力實在太大了。”
“平日里,這樣的位置應該是由一位九千歲來坐的,雖然說我們這些讀書人士大夫都不喜歡那些閹人,但是連我都不得不承認,閹人至少有一點好,就是閹人做不了皇帝,就是皇上的一條狗。”
“皇上讓他咬誰他咬誰,皇上哪天不想養了,從宮門中塞出來一張紙條就能夠把這條狗宰了給下人出氣,順便還能燉湯煮肉吃。”
“閹人一輩子都是奴才,但是薛大人不是奴才啊。”
“只是我沒有想到,薛大人忠心耿耿,最終還是免不了被君王猜忌,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薛鈴輕輕抿住嘴唇:“您怎么認出我來的。”
今天胡北宗對薛鈴說的這些話,如果說被第三個人聽到了,那么這就是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和欺君,都是死罪。
“薛姑娘小的時候,我見過姑娘幾次,不過,我并不是薛大人的心腹,從前不是,現在不是,將來更不是。”胡北宗淡淡說道:“所以我從來不會貿然進薛大人的私宅,我胡貞汝一生無朋無黨,只為謀國之利,造萬民福。”
“我向薛大人討竹子,是因為我相信薛大人也是一個以江山社稷為重,不重朋黨利益的國之棟梁。”
“薛大人一生,也無愧于國。”
薛鈴緊緊咬住嘴唇:“不要再說了。”
她喃喃說道;“不要再說了。”
“我爹是怎么死的。”
“我已經不想去搞清楚了。”
因為越來越多的證據,都指向了那個唯一有能力動手的人,而如今所不清楚的就是其中的細節。
但是,就算弄清了細節又有什么用處呢?
最終難道薛鈴還真的能夠殺了那個人報仇嗎?
“薛大人怎么死的,我其實也不清楚。”胡北宗嘆了口氣:“如果說圣人真的對薛大人動了殺心,那么直接就降詔殺了就是,就算說薛大人門生故吏遍天下,但是再大,大的過開過的那位胡丞相?”
“胡丞相怎么死的,薛大人一樣也逃脫不了。”
“但是薛大人的具體死因,至今也仍然是一個迷。”
“就連朝廷中大員的位置,也沒有什么大的變動。”
“其實不僅僅是我,朝中與各方的大員,至少有半數都或多或少受過薛大人的恩惠,對于薛大人,我們心中多少是有一些惻隱之心,但是為了這些惻隱之心,就上表直接質問圣人,我們是做不到的。”
“但是心底的聲音,是最無法欺騙的。”
胡北宗看著薛鈴:“其實,我這次叫姑娘來,只是想要問一句。”
“姑娘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想要繼承你爹的遺志,完成他未完的事業。”
“還是說。”
“只想要過好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