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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教導

  許非最近特老實,準時上班,團結同事,在家孝順父母,幫忙家務,獎勵十朵小紅花都不夠。

  而這會兒,他正端著碗燴茄子上桌,蒸好的土豆茄子在鍋里扒拉幾下,加蒜加醬,噴香撲鼻。此外還有兩個炒青菜,一盆苞米茬子粥。

  許家吃飯講究,許孝文一定坐上首,而且得先動筷。他也懶得管,這是父輩的觀念,他只想吃肉!

  其實許家在鞍城屬于較高收入家庭,從屋里擺設就能看出來:最里頭是炕,炕上有木板素面的大柜子,窗戶底下擺著縫紉機和收音機,甚至還有臺電風扇。

  就是沒電視,張桂琴一直念叨著買臺電視,因為想看春晚。彩電甭想,那是限量商品,平民只能看黑白,但黑白也貴,還要票,買臺電視機得費不少勁。

  曲藝團屬于文化單位編制,工資按級發放。

  人道洪流之前,單田芳被評為第五級,每月八十四塊,最高的是兩百多。當時大學名教授的工資是三百,藝人是不能超過三百這條杠的。

  而改革開放之后,單田芳到了最高級,許孝文是一百多點,張桂琴六十多,再加上許非的三十四,共二百出頭。

  “現在團里人心都散了,班都不正經上。”

  許孝文夾了口菜,談興頗濃,“咱們都組織好了,田芳哥帶一隊,劉姐帶一隊,張姐帶一隊,三芳齊下,基本就把團里包圓了。”

  “想好去哪兒了?”張桂琴問。

  “首站沒溝營吧,田芳哥老家在那邊,以前也跑過江湖,人熟地熟。他正跟那邊單位聯系,好幾家都有意向,估計年底就能出發……”

  許孝文靠過來,笑道:“哎,你猜演一場能給多少?”

  “多少?”

  “這個數!”他晃了下左手。

  “這么多?”張桂琴嚇了一跳。

  “人家大業大,不差這點錢,一年到頭就圖個樂呵。田芳哥以前跑江湖有經驗,知道啥時候最能掙錢,就小非那樣的跟過去,一個月也能混個三頭五百的。”

  說罷,許孝文照例恨鐵不成鋼,點著某人道:“你呀,你小子得爭氣啊!”

  “嗯嗯,爭氣爭氣!”

  許非扒著飯,哼哼唧唧的還是想吃肉。

  哎喲,老爹老媽又愁又氣,怎么跟塊滾刀肉似的?

  “桂琴!”

  “桂琴!”

  正吃著,外面就有人叫喊,進來一個瘦瘦的中年女人,卻是陳小旭的母親。

  “你咋這點來了,來加雙筷子。”張桂琴連忙招呼。

  “不用不用,我來找小非。”女人擺手道。

  “出啥事了?”

  “還不是我家丫頭,這不高考錄取了么,那誰考上了,啥地方的藝術學校……小旭上午去送了,回來就把自己關屋里,飯也不吃,話也不說。”

  女人搭著炕沿坐下,愁道:“她爸也不在家,我就怕出點什么事,想著讓你幫忙勸勸。”

  “行啊,我吃完就過去。”許非繼續夾菜。

  “還吃個屁啊,趕緊的!”許孝文一巴掌呼在后腦勺上。

  “……”

  沒辦法,他只得放下碗筷,想了想又翻出一個小冊子夾在懷里。

  跟著陳母到了陳小旭家,這邊也是雜院格局,兩家同住。院里安安靜靜,連鄰居都不敢大聲,輕手輕腳的打著招呼。

  “還在里頭呢,誰勸也不好使,嬸就交給你了。”

  “嗯,沒事兒。”

  許非瞄了眼臥房,沖著窗戶大聲喊:“您別擔心,不用勸,有些人就是矯情,越勸越來勁,自己哭累就活泛了……”

  窗戶猛地被推開,一個小腦袋探出來,“誰要你勸了?看著就煩人!”

  “小旭,怎么跟人說話呢?”陳母斥道。

  “我就這么說話了,今天誰都別理我!”她就像只炸了毛的小動物,見誰咬誰。

  “今天不理算什么,有本事明天也別理啊,后天也別理啊,有本事你別張嘴,別吃飯啊!”

  “我吃不吃關你什么事?”

  “你不傷心么,傷心還吃飯啊?你吃得出咸淡么,白瞎我嬸那心思了!”

  說實在的,這妹子情商真不高,為人處世各種欠缺,天生喜歡刻薄人,不僅當面KY,還當著人家父母的面KY。

  比如第一期學習班時,惜春的父親來看她,這位就跟人家爹說“哎呀,你女兒長的多怪啊,像個怪味豆。”

  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嘛?當然后來自己開公司,性格應該好些了。

  陳母在旁已經看傻眼,倆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開交。

  許非不慣那脾氣,繼續噴:“你都十八了,還當自己小孩呢,心里有點數行么?動不動耍性子,活這么大丟不丟人?”

  “你……你……嗚嗚……嗚嗚……”

  陳小旭剛送白二爺上火車,本就一肚子低落,這又噼里啪啦一通亂懟,頓覺委屈,說哭就哭。

  “沒事兒,我去瞅瞅。”

  許非沖陳母擺擺手,進到屋里,一個月沒見妹子消瘦了不少,兩眼紅腫,正pia在床上抽泣。他坐在板凳上不言語,過了會才慢吞吞道:“我上午去了趟同事家里。”

  “嗚嗚嗚!”

  “收了套郵票,費了半天勁。”

  “嗚嗚嗚!”

  “就為了給你弄件禮物。”

  “嗚……嗯?你為什么送我禮物?”陳小旭抬起頭。

  “你不快過生日(10月29)了么?好歹是合伙人,不得表示表示。”

  許非一臉肉痛,裝得跟真事似的,“人家本來不想賣,我也不好意思買,君子不奪人所愛么。但我想著,這東西挺適合你的,就死磨硬泡拿下來了。”

  說著,他摸出小冊子,“喏,紅樓夢的郵票。”

  小姑娘哪是老司機的對手,瞧他言辭懇切,神色真誠,立馬又感動了,“紅樓夢,紅樓夢還有郵票呢?”

  “有啊,81年發的,一共十二枚加個小型張,你看看?”

  “嗯。”她抹著眼淚點點頭。

  唉,這年代的姑娘真(que)好(xin)哄(yan)……

  許非嘆了口氣,翻開冊子,“郵票別看是寫信用的,其實很有收藏價值,工筆、設計都是大家手筆,平時拿來欣賞也不錯。”

  這套郵票出自于畫家劉旦宅的手筆,采用古典小說的繡像形式,工筆與寫意結合,潑墨與線描并施,剛勁而不失秀逸。

  陳小旭一一看去,目不轉睛,神采連連。

  “這是元春省親。”

  “這是妙玉奉茶。”

  “這是寶釵撲蝶……喲,寶姐姐既富態又漂亮!”

  “呀,這是黛玉葬花,怎么沒有花鋤呢?”

  她瞧過十二枚之后,目光又落在小型張上,只見一片春意盎然,軒榭掩映,紅粉桃夭間,寶黛坐在山石上共讀西廂。

  “西廂記秒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正是紅樓夢里的名篇。

  陳小旭一時看得入神,喃喃道:“你說我們拍戲的時候,是不是也這么好看?”

  “你先選上再說。”

  “我肯定行的,書里的對白我都背下來了,你看這段……”

  她輕輕點著小型張,笑道:“寶玉說我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黛玉聽了便要告狀,寶玉趕緊賠不是,說自己要變個大王八。黛玉又說他是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

  “這話不錯,你是傾國傾城的貌,又是多愁多病的身,沒事就找點不痛快,自己哭天抹淚,說起來也是個銀樣镴槍頭。”

  “呸!剛覺得你是好人,又來笑我!”

  陳小旭心情好轉,狠狠摔過一只枕頭。

  “別鬧,跟你說正經的。”

  許非一把揪過枕頭,頓了頓,“我問你,你覺得自己喜歡他么?”

  “什么意思?”

  “就是說,你覺得你們倆合適么?你們有聊過各自的習慣愛好,脾氣秉性,有聊過將來,有為以后的生活做過打算么?”

  “……”

  陳小旭抿了抿嘴,低頭不語。

  “首先呢,我不太了解你們的情況,我只是說說我的觀點。

  你現在給我的感覺,就是一種非常迷茫的狀態。無論話劇團的工作,還是紅樓夢,還是你們倆的感情,我都覺得你十分不確定。我問你,你有自己的人生目標么?”

  “演紅樓夢啊!”

  “那演完之后呢?你想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事業也好生活也罷,都要明確目標,并且為之奮斗。比如這份感情,如果你想跟他在一起,那就得努力加油,準備在京城闖蕩的苦日子。

  如果你連自己的態度都不明確,那就得認真考慮,不能盲目沖動。更不要為了感動自己,而做出一些頭腦發熱的事情。

  總之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都希望你能想清楚,不至于將來后悔。”

  “……”

  陳小旭垂著頭不吭聲,十八歲的姑娘,題目有點超綱,但肯定聽進去了。

  她心情有些復雜,自己也形容不出,當然嘴上是不承認的,只道:“你也不過十八歲,憑什么來教育我?”

  “就憑我們一起長大,憑我真心希望你平安快樂,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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