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戴臨風果然來了準信。
一家單位愿意接收許老師,名字叫“京城電視藝術中心”。
話說中國的第一家電視臺在1958年創立,最初叫京城電視臺,1978年更名為央視,并接收了全部人才和資源。
當時市政府就特委屈,這么多年的名分。偌大的首都不能沒有自己的喉舌,于是在79年創辦了現在的京城電視臺。
到了82年,京城臺將自己的一部分資源分離出來,專門生產影視劇,便是京城電視藝術中心。
以前叫京城電視制片廠,屬于事業單位。
給許非面試的那位,叫魯小威,今年才三十三歲。冀省人,以前當過兵,復員后在人民廣播電臺工作,后來調到京城電視臺,又參與創辦了藝術中心,是中心的第一任主任。
他開的條件是:有編制,給了個美術的職位,但不能分配房子,暫時也解決不了戶口,得考察一段。
工資隨著今年工改方案走,約莫是50塊錢。
這都無所謂。
雖然辦雜志的想法得往后推推,但這地方確實有意思,也是許老師預想的幾家單位之一。
“哎,可真是公牛闖進了野豬圈,你莽還是我莽了。”
………………
“給,拿好啊!”
“謝謝同志。”
鞍城某派出所內,許非接過一張薄薄的卡片,黑白照片,聚酯薄膜密封,技術粗劣,極容易偽造。
上面寫著:
“姓名許非,性別男,民族漢,出生1965年3月10日,住址鞍城XX區XX街XX號,1985年12月29日簽發,有效期10年。”
編號15位,信息竟然是手寫的。
“真糙!”
他捏了捏自己的一代身份證,轉頭道:“同志我問一下,拿這個以后出門,還用單位開介紹信么?”
“嗯?”
辦事的明顯一愣,不確定道:“沒政策就還得用吧,這只是你一個身份證明,便于檢查。”
行吧。
他蹬上自行車,直奔喜來樂餛飩店。
話說戴臨風那邊給準信之后,他便回來辦調動手續,順便把身份證拍了。雖然國家出臺政策,但老百姓觀念沒轉變,辦的人少,長達十余年才積累完畢。
當初制定的時候,各方曾就身份證上是否有“婚姻狀況”、“職業”等內容進行過爭論,最終還是決定不列入。
想想也是,結婚離婚,工作變動,每來一次就得改次身份證,太麻煩。
“哎你說東邪西毒誰厲害?”
“肯定黃老邪啊,西毒看著就孬。”
“你懂個屁,要我說洪七公最厲害,那降龍十八掌杠杠的。”
“郭靖最厲害,郭靖主角啊!”
許非還沒進門,就聽見里面人聲喧嚷,門一推開,更是一股熱浪撲面。
五張桌子全部爆滿,能擠了二十人,沒凳子就站著,都盯著前面的黑白電視機,正放著83版射雕第二部東邪西毒。
中間的爐子泛著紅光,上面座著大水壺,咕嘟咕嘟冒氣。
“別抽煙啊,抽煙都給我滾出去!”
許孝文從后廚出來,扯著脖子喊:“誰的豬肉大蔥餛飩?”
“這呢這呢!”
一人忙伸手,燙的抓耳撓腮,眼睛卻舍不得離開半寸。
許非挑簾子進后廚,見兩個灶都滿著,一個煮餛飩,一個煮面。
張桂琴拿著柳條大笊籬在鍋里攪了攪,猛地一撈,剛好半斤左右,盛進二大碗里,跟著又一撈,二兩左右,盛進個小碗。
旁邊案臺上,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穿著花襖正在包餡。
“行啊,你這手藝練出來了,以后買肉都不用秤,自己掂掂就夠數了。”
“快來搭把手,沒看我忙著呢?”
張桂琴遞過兩碗餛飩,他送出去抹身又回來,“我說買電視值吧,當初你還不讓,現在怎么樣,給你帶了多少客流量?”
“是啊,白看電視的也不少。”
“那你罵他啊,實在不行就打他!”
“你這孩子,你看你媽像潑婦么?”
“你媽臉小,說不得重話,我就得常來盯著。真有那王八蛋艸的,前幾天還碰著個賴賬的,差點打了一架。”
許孝文也走進來,忙里偷閑的喘口氣,道:“還好柔柔能干,省了不少心。”
“嘿嘿!”
小姑娘傻笑兩聲,繼續包餛飩。
這是雇的,家里窮,還有個弟弟,輟學出來掙錢——現在還沒有九年義務教育。孩子叫齊柔柔,哎喲這名兒,也不知誰的龍套。
喜來樂開了大半年,早已聞名鞍城,最初倆月客人甚多,過了新鮮勁就直線跳水。正趕上夏季,許非就出主意買了臺電視機,增加了涼拌面、拍黃瓜、花生米、啤酒、汽水等等。
甚至還添了冰柜,花錢如流水一樣。張桂琴心疼的不得了,但這會也不叨咕了,客流量穩定,每天都很紅火。
許非跟著幫忙,一直呆到晚上打樣。
張桂琴拎著個竹筐出來,裝著幾斤米面、幾兩豆油和二斤豬肉,道:“柔柔,過兩天就新年了,這點東西拿回去。”
“謝謝嬸兒!”
小姑娘蹭的站起來,連忙鞠躬。
待她走后,許孝文哼了一聲,“倒是一點不客氣。”
“人家里困難,我發點獎金怎么了?誰過年不吃頓餃子?”張桂琴不快。
“嘖,你看看你媽,開個店比領導還有范兒。”
許孝文嘴上刻薄,其實也心善,從沒虧待那小姑娘。
這年頭餛飩便宜,不像后世一碗餛飩敢賣二三十,不過成本也低,每月能有千把塊純利,不到一年掙了六七千。
三口人在燈下算完賬,身心愉悅。張桂琴看了看兒子,忽地嘆了口氣,有點舍不得。
“你真決定留在京城了?”
“我這邊手續都辦好了,過幾天就回去。”
“唉,我沒想到你能跑那么遠的地方,其實鞍城也挺好的,人也熟……”
老媽非常傷感,來的太快,好像兒子瞬間就成家立業了。
哦對,還沒成家!
她一下子又找到了人生目標,問:“你現在房子也有了,工作也合心意,個人問題什么時候解決?”
“個,個人問題?”
許非直咧嘴,好有年代感的叫法啊,“我才多大,不著急。”
“不小了,你今年20,過兩天就21了,你爸像你這么大的時候……”
“咳咳!”
“你咳什么咳,你爸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都懷上你了。得抓點緊,有沒有中意的姑娘,我幫你相看相看?”
“媽!”
許老師一腦袋汗,逼婚是中華民族的天賦屬性嘛,怎么啥時候都逃不過?
“你說你在劇組,里面都是漂亮姑娘,你咋就沒發展發展?哎,小旭不也在么,你們還熟……”
“別,別!”
他連忙打斷,“您千萬別提這茬,更別跟陳叔陳嬸提,免得誤會!”
爹娘奇怪他反應如此之大,張桂琴小心問:“怎么,你們鬧矛盾了?”
“沒有。”
“那怎么了,你不喜歡人家?”
“呃,反正挺復雜,你們就別摻和了。”
…………
當夜,許老師又失眠了。
他就不愛跟人談心事,總憋了一肚子情緒。
這事兒從何說起呢?
起初對陳小旭,他并沒有什么愛慕之情,就覺著挺可憐的。后來接觸愈深,今生的感覺壓過了前世的印象,那么活生生的一個女孩子,嬌俏又刻薄,可愛又可惱。
越了解,就越想到她真實的命運,越覺得堪憐。
滿腹剩下心疼二字。
他或許比誰都希望,那丫頭過的好,一輩子平安快樂……這是一種喜歡,但又覺著不是那種喜歡。
許老師又不傻,自然能瞧出姑娘心意,只裝作不知,也從未有過對張儷那樣的言語和舉動。可經過醫院那一遭,小女兒的心意被個外人挑明,連裝作不知都不能夠了。
所以才會不自然,尤其仿佛冥冥中注定,特娘的總是觸發仨人修羅場,就愈發尷尬,只能胡混過去。
心疼一個女孩子和喜歡一個女孩子,是一樣的么?
“……”
他看著黑漆漆的棚頂,起碼現在說不清楚。
(啊,小胖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