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某家屬院。
陳長本帶著許非敲開一戶人家的門,開門的是個老太太,疑惑道:“您找誰?”
“劉主任在家么?我們特來拜訪。”
“老劉,找你的!”
不多時,屋里又出來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先生,先辨認了一下,才道:“哦,小陳啊,快進來快進來。”
此人以前是京城市高官,退休后臨危受命,當了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的主任。85年上任,87年退。
時間很短,但漢字和普通話的調子,正是他走訪調查上報中央,才得以最終確立。
三人到客廳就座,許非自我介紹,胡同沒看過,提書卻知道。
“影視劇自我修養,每期不落,我還剪下來了。”
老先生找出一個剪報本,還真有那十篇文章。
剪報,八九十年代的流行現象。讀書看報時發現感興趣的文字圖片,便剪下來貼在本子上。跟筆友一樣,極具時代感。
“劉主任……”
“退休就別叫主任了。”
“呃,好。今天來是有個事情想請您聊聊,不知方便不方便?”
許非遞過中青報的那篇評論,老先生戴上花鏡一瞧,“哦,這個我看過,挺有道理的。怎么了?”
“我也覺得挺有道理,但太絕對,也有些片面……”
他有備而來,巴拉巴拉聊了半天,心滿意足的離開。
“論電視劇的語言統一,方言不可取。”
“讓傳統留在傳統,新時期新作品無需再有地域差異。”
“論影視劇對青少年的影響。”
近兩天,文章引起的議論有擴大之勢。
一些人開始支持這種論調,強調影視劇必須用普通話,必須消除地域隔閡,胡同是反其道而行云云。
倘若在后世,這種頒獎禮前后的爭論,通常會運用到飯圈里,來場精彩紛呈的撕逼大戰。
當然現在木有,就算想黑,前提也是對影視藝術的探討,順便埋汰一下胡同。
李沐坐不住了,專門把許非叫了去。
“你小子不從來不吃虧么,怎么被人罵了兩天連個屁都不放?”
“正準備放呢,就被您叫來了。”
許非摸出一篇稿子,“我收集資料來著,不打沒有把握的仗。”
李沐仔細看了三遍,問:“你準備投哪兒?”
“中青報唄。”
“嗯,就事論事,千萬別提金鷹獎。現在還不知道結果,你要把牛逼吹出去了,最后沒拿,整個臺都陪你丟臉。”
“明白明白。”
次日,中青報又登了篇文章。
《也論影視劇的地域差異》
“首先感謝那位老兄對胡同的關注,確實研究很深。最近也冒出許多聲音,說的委婉慈祥,同樣感謝。
這里談談我的觀點。
目前的影視作品確實存在地域差異,那老兄認為消除差異的方法,是普通話和挖掘社會共性。
先說說普通話。
這幾日我去拜訪了一位老先生,他主持過語言文字的改革工作,說遇到很多實際問題。
比如,戲曲中如何推廣普通話?
工作組的意見是,傳統的地方戲曲如粵劇、越劇等,可沿用方言,不然就沒有傳統特色了。新編的戲曲節目,要盡可能推廣普通話,減少方言。
再如,書法如何做到漢字規范化?
意見是,作為書面交際工具,應嚴格遵守規范。至于書法藝術,可以百花齊放,不能強求一律。
而小組對影視劇的態度,要求少用方言,有些可用可不用的,應力求不用。
由衷佩服這位老先生和當時的工作小組,他們給了藝術足夠的緩沖空間,沒有一棒子打死,強制要求影視作品規范化。
首先我完全支持對普通話的普及,但反對將藝術作品一刀切。
我也參與過《便衣警察》,那里面都是普通話。因為是正劇,風格嚴肅。
胡同說方言,因為是情景喜劇,輕松幽默。影視劇要刻畫人物,突出效果,方言是一種表現手法。
于蘭姑說武漢話的感覺,就是比說普通話好。何況她說的也不是純正方言,我要求她貼近普通話,就是為了讓觀眾聽懂。
還有現在提倡類型劇,比如拍一部警察劇,警察抓了犯人,一問外地農村的。你說他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好?還是帶點口音更生動?
或者直接問一句,為什么越劇電視劇、黃梅戲電視劇可以有,胡同卻不能說方言呢?
我覺得要有個態度,不能為了刻意而刻意,說什么合適,那就說什么。
再談談共性。
那老兄的觀點有些絕對,不是挖掘出共性,就能打破地域隔閡,看的還是質量。
我們談影視劇的地域性,其實根子在整個社會,它是隨著社會生產力和科技的發展而改變。
對世界的認知很重要。
一個土生土長的北方農村人,肯定聽不懂粵語,但他上了學,步入社會,接觸各種各樣的事物,比如港臺音樂,他可能流利的唱出一首粵語歌。
同樣,一個南方長大的孩子,到北方上大學,同學們來自五湖四海,各有各的習慣。這些東西在一起交融、了解,他的認知就不局限在家鄉那一塊。
或者兩個城市的人互不相識,但用計算機發送郵件,成為了朋友。
這就是生產力發展的結果。
當火車越來越快,坐飛機的人越來越多,去趟省城不用再醞釀半個月,說走就走……天南地北的人和信息互相交流,地域間的屏障很容易被打破……”
八九十年代,影視劇存在這個毛病。
早期的馮氏賀歲片過不了長江,南方觀眾對京味兒幽默不感冒。后來社會水平越來越高,信息時代,馮褲子還是玩那點東西,南方觀眾卻愛看了。
當然《老娘舅》、《外來媳婦本地郎》之類,外地人真的看不懂。
某大院,又一個戴眼鏡的大領導讀著報紙。
五十多歲,剛管這攤工作不久,主要就是電影、電視劇、新聞報刊什么的。
他讀的很細致,笑道:“這個觀點很有意思,能從這個角度來闡述地域文化差異。”
“也不算新鮮,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里就寫過,計算機的出現讓人類慢慢進入信息社會。這個許非,頂多套用了一些理論。”秘書道。
“那也很難得啊,文藝界會拍戲的人不少,會拍戲還有想法的人不多,尤其還這么年輕。《第三次浪潮》傳入國內好幾年了,就沒見文藝界有人讀的。以為跟他們沒關系么?大錯特錯……”
領導簡單提了兩句,就轉向別的話題。
秘書卻心里有數,這是記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