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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一章 無名之輩2

  這日早晨,陳野來到劇組。

  臨出門時妻子又在罵,鬼迷心竅不務正業,全靠我操持云云。

  倆人是賣衣服認識的,互相覺得不錯,遂一塊做生意,又一塊睡了覺。感情也有,但不太像愛情,愛情他早交給青春歲月了。

  陳野跟組好幾天了,親眼看著他們拍戲,看著那無名之輩的故事。下意識的已經很想唱這首歌,但他也清楚,這歌不在曲調,不在唱功,就在那一字字的哀愁與悲傷。

  唱不出這個味道,歌就算毀了。

  而且他發現這歌詞,尼瑪就是柳永的《雨霖鈴》啊!

  “早啊!”

  “早!”

  他跟幾個熟識的劇組人員打招呼,見氣氛松松散散,不同往日,問:“今天怎么了?”

  “等雨呢。”

  “天氣預報說有雨,導演就想把吵架那場戲拍了。”

  “雨?”

  陳野想想出來時,云彩確實很多,未見陽光。

  曾幾何時他也是年少輕狂,飛揚的搖滾范兒,現早被社會毒打的老老實實。他不敢去打擾演員,照例找個僻靜的角落,抱著吉他一遍遍揣摩這歌。

  天臺的內景,頂上加了遮雨棚,幾個人躲在里面。

  小桃紅坐著自己的專屬輪椅,上身是個圓領的淺灰色半袖,非常寬大。下面是件褲腿很肥的白色七分褲,露出勻稱有致的小腿和腳踝,踩著一雙白拖鞋。

  伊蓮專門給她做的,獨一無二。

  花樣游泳出身的小桃紅,身材非常好,個子不算太高,線條卻修長流暢,又特意減了肥,顯得更瘦。

  段龍和黃勃一左一右,陪著說話。

  葛尤自己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他這種演員基本不用操心了,腦子里就能建設出那個角色效果。

  另一邊,許非和張國師在聊宣傳片。

  “到時會開大會,每個申辦城市做陳述報告,放映45分鐘的電視片。我先提一點,絕對不能做成戲劇化的,就是找演員來演,像拍電影似的。”

  “對對,我也這么想。找演員就假了,假的東西不能感動人。”

  張國師興奮又緊張,道:“老實說,我最愁的不是創意和制作,而是別的方面。”

  “比如?”

  “比如我接了這個活,我該怎么開展,怎么對接,要不要一個團隊,要哪些人員……”

  “這有什么愁的?不有我么!”

  許非敲敲扇子正待吹逼,忽然一個人跑進來:“導演,外面全陰了!”

  張國師起身一瞧,果然,烏云密布將太陽完全遮住,光也暗了下來。

  “快快,搶時間!”

  方才還在咸魚狀態的眾人,嗖地一下集體變身,有條不紊的沖到天臺。

  這場戲,是眼鏡看了鬼畜視頻,倒地痛哭,尊嚴被扒的一點不剩。馬嘉琪本處于一個憐憫的位置,結果她失禁了。

  地位瞬間調轉,她尊嚴也被扒的赤條條。

  倆人突然互相理解,在某種程度上達到了“人格平等”,馬嘉琪說想死……

  “預備!”

  “開始!”

  輪椅推到天臺邊上,眼前一片開闊,對面是正在建設的大工地。跟周圍低矮的房屋對比鮮明,遠處有江水流過,一座大橋橫在上面。

  小桃紅看著這座城市,面部木然,眼睛卻黑的發亮。

  段龍坐在身旁,也看著這座城,道:“我在鄉下就覺得橋多,到城里橋更多,你說為啥子會有橋?”

  “因為路走到頭老。”

  “那橋也是路撒,架在河上面的路。我聽說人到下面去,也要過一座橋,叫奈何橋。人過了奈何橋,這輩子就翻篇了。”

  段龍盯著對方,不覺得自己在殺人,在他的思維邏輯里,這樣是幫助對方。

  所以他非常認真的,真誠的,堅信的,“莫怕,過了橋,就翻篇了。”

  小桃紅也看著他,或許對這世界還有幾分留戀,或許在將死之前心生害怕,或許她后悔提出了這個請求……

  但她沒有否定,沒有阻止,只是嘴角扯出一抹笑,眼睛一眨,流下淚來。

  “停!好,下一場!”

  既盼著下雨,又盼著晚點下,能把前面這些戲都拍完。這年代拍攝受限制非常大,不像后世隨便摳圖,吃個包子都是五毛特效。

  眼鏡要推馬嘉琪下去,大頭不干,忙著跟霞妹約會。倆人吵了起來,吵著吵著天晴了。

  “淦!”

  全組爆粗口,眼瞅著烏云退散,天光變化。

  “導演,怎么辦?”

  “回屋,等等看。”

  張國師也沒辦法,招呼眾人收工,鉆回小屋,繼續聊宣傳片。

  “剛才說到哪兒了?哦,人事管理方面,我就挺擔心這個。”

  “放一百個心,有我在。”

  許非的吹逼還能接上,道:“你負責藝術,別的方面交給我。”

  想奧運會開幕式的創作過程,固然成果是好的,期間種種卻一言難盡。張國師不僅是總導演,還要充當制片人的角色。

  什么排練的學生洗不上澡啊,飯吃不飽啊,跟廠家談優惠價啊……這些事還得他親自去說。

  特別亂,缺少一個敢擔事的,能把這些事務剝離開的人。

  聊了一會,底下人又跑進來:“導演,天又陰了!”

  “再等等!”

  “好的。”

  于是一幫人眼巴巴望天,烏云這次很鮮活,沒有散的意思。

  不知過了多久,光越來越暗,起了涼風。就聽啪嗒,雨點敲打在玻璃窗上,緊跟著啪嗒啪嗒,終于下了起來。

  “我愛你媽賣麻花情!她在那個夢巴黎做啥子,你不曉得?”

  “做啥子?”

  “你說做啥子?”

  “做臺!!”

  嘩嘩大雨中,兄弟翻臉。一直跟屁蟲似的大頭,忽然雄起,擲地有聲:“老子不叫大頭,老子叫李海根!”

  “老子不把你當兄弟,會偷我太爺的槍?”

  “老子不把你當兄弟,會陪你打劫?”

  “老子不把你當兄弟,會幫你吹那么多年的牛皮……你打死一條眼鏡蛇?你當年就是撿了一條死蛇!

  怕是你自己都忘記了吧,胡廣生!”

  雨下了一個小時,倆人澆了一個小時。小桃紅不用全程露臉,只拍了幾個鏡頭,那也澆的夠嗆。

  衣褲全濕,頭發水淋淋的。

  “毛巾毛巾!”

  “去洗澡換衣裳,省的感冒。”

  “哎呀沒事,我身體壯!”

  小桃紅搭著大毛巾,沒心沒肺。張國師問:“感覺怎么樣?還能拍么?”

  “好著呢,您還真得接著拍,不然我這勁兒就過去了。”

  “那快去收拾收拾。”

  張國師對這點心服口服,許非找來的演員,職業素養都是一等一的。

  段龍和黃勃也去換裝,忙活完到下午。雨停了,烏云未散,天還蒙蒙陰暗。

  “準備準備!”

  “各就各位,安靜了啊!”

  “開始!”

  大頭走了,眼鏡把馬嘉琪推回屋。原版衣服沒換,但是干了,就很莫名其妙。

  現在倆人都換了衣服,沒什么大不了的。因為自己的傷疤和尊嚴,在對方面前已經被揭的毫無遮掩。

  “嗡嗡嗡……”

  段龍拿著吹風機,給她吹頭發。

  小桃紅咬了咬嘴唇,有點不好意思又忍不住的看他,目光與之前完全不同,多了一絲溫暖。

  “你叫胡廣生?”

  “嗯。”

  “我叫馬嘉琪……天要黑了,你把煤氣打開,就走嘛。”

  段龍沉默著,轉身剛要走,身后又傳來一聲:“抱一哈!”

  他低著頭,又抹回去,蹲下身與她平行。然后握著她的兩只手,先搭在自己肩膀上,再往懷里一帶。

  小桃紅似抽掉了骨頭,軟軟的沒有半分力氣,就這么被拉過去,胳膊架在他肩上,手搭在他背后,還晃悠兩下。

  這是擁抱么?

  他緊緊抱著她,她卻只能像一只可笑的任人擺布的木偶,以這種別扭的姿勢,架在他身上。

  這是擁抱么?

  一個被撕掉了所有偽裝,只剩下一條掙扎的卑微靈魂;一個被自己的親哥哥肇事受傷,灰暗度日,無可留戀。

  這是擁抱么?

  倆人閉上眼睛,擁抱了好久好久……

  “好!”

  張國師默默贊了聲,輕輕搖著頭,在嘆息。

  他舊社會的人性拍多了,拍新時代的小人物很新鮮,《無名之輩》是什么呢?就像這幾場戲,已經在全片后半段了,仨人卻剛剛爆出自己的名字。

  “下一場!”

  “準備!”

  倆人正抱著,葛尤忽然來敲門,布置了一道假門和走廊的景,雙機拍攝,他藏在后面對話。

  “我要干一件大事,干完這件大事,我就不是我老。我要讓你看一哈,你鍋鍋,不是光會吹牛。”

  “你要做啥子?”

  “我不講,再見!”

  “等一哈!”

  “你幫他們辦事,辦不好就算老,不要勉強曉得不?”

  “曉得曉得,走老。”

  “等一哈!”

  小桃紅察覺到他要去辦一件危險的事,自己也要開煤氣辭別人世。

  有句話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手足至親有時也談得上恨,但這種時候,仿佛一下都看開了。

  “鍋鍋!”

  “又咋了嘛?”

  “你少抽點煙,早飯要吃,不要把自己過的亂七八糟地曉得不?”

  小桃紅又露出在天臺時的表情,嘴上在笑,眼睛里在哭。

  “你咋了?你咋了嘛?”

  她歪頭盯著那扇門,忽然輕松起來,盡情嘲笑:“馬先勇,你好賤哦,你就是欠罵!我罵你你才舒服是不是?

  你不要以為說兩句好話,你就能上天。我有今天,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活該你死婆娘,沒人管,一輩子打光棍。”

  “哎,這才對了嘛!這才是你!”

  “滾吧,滾!你不要再來老!”

  小桃紅盯著門,直到確認外面沒有聲音了,才忽地偏過頭:“我原諒他嘍……”

  她這會沒有哭,或許眼淚方才已流干,其實情感在往里收,內斂同樣具有力量,這力量拽動著現場每一個人,都懂得,都清楚。

  頓了頓,又喃喃:“我不怪他嘍……”

  小桃紅的眼睛早變得紅腫,面色蠟黃,筋疲力盡。

  她坐在輪椅上,活像個癱子一樣,沒有半點以前的漂亮可愛。

  張國師明白這是一個演員難得的,極為連貫的狀態,道:“繼續?”

  “嗯。”

  “繼續!”

  “開始!”

  段龍給蓋了條毯子,又蹲下來,平視著:“煤氣打開了,等你睡著我就走。”

  他拿著個隨身聽,給她戴上耳機。

  “好聽么?”她聲音已經嘶啞。

  “好聽。”

  于是她閉上眼,仿佛將進入一場美麗的,永不會醒來的夢。

  段龍側著臉,輕輕搭在她的膝蓋上,那么看著,看著……

  天晚了,天暗了。

  涼風習習,給山城帶來一絲難得的清涼。江上的船歸家,橋上的車在走,天臺沒人了,只剩下陳野。

  他抽著煙,隨手拎張破舊的椅子,抱起吉他,就像抱起自己曾經的故事。

  那一字字的哀愁與悲傷:

“秋天的蟬在叫我在亭子邊剛剛下過雨我難在么我喝不到酒我拉起你的手看你眼淚淌出來我要說走嘍這千里的煙霧波濤嘞那黑巴巴嘞天好大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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