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寂的話,讓陳陽一呆。
旋即詢問道:“大師真的要進去?”
他觀這位大師也是一位有故事的人,若是進去,許多平常不愿意回憶的事情,都會得到最大的放大,從心底深處涌出來,讓人再受一次沖擊。
也就是陳陽從小到大都平平順順,進去也沒什么可感悟的。
換個經歷豐富的人,心智就是堅如鋼鐵,也要被折磨的心如刀絞。
圓寂說:“我進去坐一會兒。”
“我陪大師進去。”
他陪著圓寂走進去,小景就坐在門外,靜靜的喝水。
盤子里的水果沒有動。
雖然她的眼睛一直落在這些新鮮的水果上,眼睛里透著很想吃的意思,但還是忍住了。
走進茅屋,圓寂便盤膝坐了下來。
“我就在門外。”陳陽輕聲道,圓寂對他點點頭。
陳陽把門輕輕的帶上,見盤子里的水果一點都沒有被動,他拿起一只蘋果遞過去:“剛從樹上摘的。”
“謝謝叔叔。”
“真是個有禮貌的孩子。”陳陽嘆氣道:“其實你可以喊我哥哥。”
小景腦袋又低了幾公分,抓著蘋果的小手有些緊。
陳陽問:“你和你爺爺從哪里來?”
小景道:“很遠。”
陳陽哦了一聲,撓撓頭,不知道怎么和她繼續聊下去。
這個小女孩太悶了,他也不是會聊天的人。
坐了不到兩分鐘,陳陽就覺得尷尬難捱。
這時,茅屋里響起了圓寂大師的哭聲。
死死壓抑的哭聲,只是聽著,都讓人覺得鼻頭發酸。
這到底是想起了什么?
小景擔心的看向屋子。
“我進去看看。”陳陽推門走進去。
圓寂大師依舊盤膝坐在原地,雙眼空洞無神,老淚從眼眶里涌出來,鼻涕和口水都一起流了下來。
“承遠,承遠……”
他嘴里喃喃的念著一個名字。
陳陽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此刻的他,完全沉浸在心底回憶之中。
陳陽取出木魚,輕輕的敲了一下。
“咚。”
結果,圓寂哭的更傷心了。
陳陽拍了下腦袋,著急之下弄錯了。
這時候敲什么木魚,火上添油啊。
他將木魚收起來,也閉上眼睛,輕聲道:“釋放你的悲傷,不要壓在心里。”
他本以為圓寂會抗拒。
結果,居然出乎意料的順利。
這一霎,陳陽眼前的世界,豁然變幻。
這是一座矮矮的山,山上有一座破舊不堪的寺廟。
廟里有一個小和尚,和一個老和尚。
而在廟宇的后面,有一片不大的菜地,里面種著稀稀疏疏的糧食。
老和尚正是年輕時候的圓寂。
這天,圓寂對小和尚道:“廟里糧食不多了,我去下山去化點齋米。”
小和尚道:“師父,我去吧。”
小和尚背起袋子就下了山,然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圓寂每天都會站在門外,望著下山的那條路,嘴里喃喃念叨:“承遠,該回來了。”
他在廟里等了一年多,終于等不住了。
他朝廟門上掛了一把鎖,也下了山,去找徒弟。
圓寂走遍了山下的幾座村子,挨家挨戶的詢問,卻都沒有尋到徒弟的身影。
這時候正值饑荒,即使承遠下了山,也化不到吃的。
于是圓寂換了一個方向,他翻過兩座山,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片橫亙在面前的浩瀚沙漠。
“阿彌陀佛。”
他站在沙漠的邊緣,想起自己師父說過的一些話。
荒漠大山,常出精怪。
他握著手里的串珠,沒有猶豫,就要走進沙漠。
這時候遠處走來了一行商隊,得知圓寂是要橫穿沙漠,慷慨的邀請他加入商隊,一同結伴。
圓寂感激不盡,朝商隊主人連聲道謝。
商隊主人說:“不用謝,沙漠里盜賊橫行,聽說還有一些臟東西。能不能平安穿過還不知道,聽說有的盜賊還信佛,帶著你碰碰運氣。”
圓寂跟隨商隊進入了沙漠,但是商隊里帶的食物,都盡是些肉脯烈酒。
圓寂持身端正,滴酒不沾,片肉不進,只吃些自己隨身帶的清水干糧。
“大師真是有德高僧。”商隊上下對他都十分敬佩。
圓寂自嘲一笑:“哪有什么高僧不高僧,空有一身武藝,不能保家衛國,為了填飽一口飯,徒弟也弄丟了。”
他常常會在夜晚,倚著駱駝車,遙望星空,祈求佛祖保佑自己的徒弟一定平安。
八百里黃沙走了一半的時候,商隊被盜賊摸了營。
圓寂雖然年紀大了,卻有一身高深佛法,年輕時候也是一名武僧,一身武藝非凡。
半夜時分聽見動靜,便是第一個睜開了眼睛。
他大聲喊:“有盜賊!”
商隊上下睜開眼睛,看見一群粗獷的男人,手里挑著明晃晃的尖刀,將他們團團圍了起來。
夜色下,涼風吹過,商隊上下都驚出一聲冷汗。
卻在這時,其中一個盜賊,突的大叫一聲:“師父!”
圓寂不可置信的望著眼前這個裹著頭巾的盜賊。
“承遠,承遠!”
這是他一直尋找的徒弟,那個自小被他養大,教了一身武藝,每日都通讀佛經的半個兒子啊。
如今,怎的成了盜賊?
圓寂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承遠道:“師父,稍后再說,我先解決了這群人。”
“不許!”
圓寂捏著佛珠,擋在商隊眾人身前:“承遠,你…你怎么能傷人性命?”
承遠眉頭擰成一股繩,他望著身后的兄弟,又看著面前的師父,低聲道:“對不起,師父。”
接著抬起手里的尖刀,大聲道:“動手。”
圓寂想要攔住他們,卻被承遠死死抱住。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商隊上下都橫尸當場。
他第一次感到這樣的無力。
他被承遠帶回去了。
他在盜賊居住的地方住了下來,他知道這一年多來,都發生了什么事情。
徒弟就在盜賊營里,還成了首領,娶了媳婦。
他看著承遠飲酒殺人,不由得老淚縱橫:“你是信佛之人,怎能如此兇惡?又怎可如此放縱貪欲?”
承遠道:“佛祖不兇不惡,為何定要世人敬他畏他?佛祖無貪無欲,為何要收世人香火?”
圓寂張了張嘴,竟是無言以對。
承遠繼續說:“師父,這一年來,我離山未歸,歷經了千般事、萬般劫。剛下山的時候,我不懂沙漠深淺,只身而入,不到兩天時間就脫水昏倒。救起我的是一個女子,那時我不知她是盜賊之女,后來我看見她手持利刃,殺人越貨,也是大驚失色。我苦口婆心,勸她不做孽障,可是她說,這八百里黃沙,養活不了這許多人,何況還有精怪常出。”
“有人要活下來,有人就要死去,你愿意做活下來的人,還是死去的人?”
“我無言以對,便不再苛責她。只是從來不動手殺人。”
“我看著他們殺了一批又一批的商隊,自己也被一批又一批的盜賊襲擊。我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干糧和清水,不動肉脯和烈酒,自以為持身端正。可是有一天她對我說:你以為只喝清水、只吃干糧,便高我們一等嗎?你可知道,清水是從瀕死的人嘴邊奪下的,干糧是從掙扎的客商包裹里掏出的?”
“那一刻我面紅耳赤,只覺得自己并不干凈,他們也并不臟。不管是我,還是他們,都只是為了活下來。誰也不比誰高貴。”
“后來,我吃了肉、喝了酒,也提刀殺了人,到后來更是破了戒,娶了她。老首領死后,我被盜賊們推為首領,殺人越貨便成了家常便飯。”
圓寂聽完久久不語,許久一聲長嘆:“承遠,跟師父回去吧。”
承遠灌了一口酒,搖頭道:“我回不去了,師父。”
“再說,廟后面的那塊地,只能讓我們兩個都吃不飽餓不死,我不回去你便可以一個人吃飽,回去了便只能兩個人一起忍饑挨餓。”
圓寂道:“學佛之人,少些物欲,也沒什么大礙。”
承遠笑了一下,說道:“是個很可怕的東西。我聽說東南方的城市,有一道名菜,香飄十里,聞者垂涎,佛祖也忍受不住誘惑,要跳墻而出,所以叫做‘佛跳墻’。師父你看,佛祖也有破戒之時,更何況是我?”
圓寂道:“那終究只是一個菜名,哪里是說佛祖真的會跳墻而出?我會一直等到你愿意回山的那一天。”
于是從那一天起,圓寂就一直跟著承遠。
他看著徒弟帶領盜賊們襲擊商隊,他站在遠處不聲不響,只等人死光了后過去將尸體掩埋。
開始的時候盜賊們都恥笑他,他也平靜對待,從不反駁。
到了后來,盜賊們開始尊敬他,也像承遠一樣叫他師父,幫他掩埋自己手刃的尸體,還學會了超度的經文。
但是再強橫的盜賊也不可能永遠縱橫沙漠。
終于有一天,他們在劫殺了一支富得流油的商隊后,就被別人盯上了,好幾股盜賊聯合起來絞殺他們。
他們倉皇失措,一路奔逃,路上遇見了精怪,還是狼群。
圓寂不對普通人出手,面對精怪也心慈手軟,不肯擊殺。
他們最后逃進一個石窟時,只剩下了四個人。
圓寂的身上被頭狼用利爪抓出了許多的傷痕,鮮血淋漓。
那些精怪還在追尋他們,遲早會追上來的。
就在他們無路可走,絕望之際時,石窟塌了。
他們長噓了一口氣,但是很快就發現,他們將面臨更大的絕境。
在這出不去的石窟里,食物只夠一個人吃幾天的。
知道這件事后,圓寂就面對石窟里殘破的佛像打坐,一言不發。
余下三人知道,他這是要辟谷不食了。
三人看著所剩無幾的干糧,咽了咽口水,將干糧分成三份,一人一份,沒有圓寂的份。
第一天過去,饑腸轆轆的三個人就將僅有的食物吞了一半下肚,那剩下的一半誰也沒有動,他們像餓狼一樣盯著彼此的食物。
第二天,他們就打了起來,圓寂坐在佛前,眼角滾出了渾濁的淚水。
第三天的時候,另外的兩個人都死了,只剩下了承遠,他殺紅了眼,緊握著拳頭,朝著佛前的圓寂一步一步地走過去,伸出了手……
背對承遠的圓寂,這一刻悚然而驚,想也未想,就握住藏在身上防身的匕首刺了出去。
“噗!”
匕首刺穿了承遠的身體,熱血流淌在圓寂的手上,染紅了僧衣。
承遠睜大了眼,慢慢地攤開了伸出的那只手手心上躺著最后一塊干糧。
兩天后,一隊經過的商隊從坍塌的石窟中救出了圓寂,那時候的他已經奄奄一息。
圓寂跟著商隊穿行在沙漠里,身體有了力氣后,他告別商隊,回到了盜賊營。
三十多人的盜賊營,只剩下兩個大人,一個孩子。
他從兩人手里抱走了承遠的孩子,回到了廟里。
他一個人默默的撫養這個孩子,從那天之后,那片沙漠,變得寧靜了。
沒有盜賊,精怪也不敢放肆。
有人說,沙漠里有一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和尚。
他有一根棍子,能一棍子打死一頭三米長的狼。
而這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和尚,每日每夜的念經誦佛,卻還是會在閉上眼睛那一刻,聽見徒弟臨死前說的那句話。
他說:“師父,佛……佛跳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