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小姑娘的疑問，陶相知有些發愣。
倒不是他被問住了，而是他為這個小女生能夠問出這樣的問題，感覺有些意外。
這個問題，已經不是課堂提問了，也不是課堂探討，甚至已經達到了學術探討的地步。
古典音樂起源的起源，尤其是西方音樂起源，是古典音樂系的學生最頭疼的。
特別是在中世紀宗教音樂以前的那段發源史，因為文化差異，地域差異，歷史熟悉度，是最不好記憶和學習的。
這一塊，也是目前國內甚至國際音樂史界，比較有爭議，也比較有可挖掘潛力的方向。
這個小女生能夠問出這樣的問題，說明，她對于兩河流域音樂發源那段時期，已經有了比較深刻的了解。這是需要非常深的功底和見識的，畢竟，這里還是學界的前沿地區。
而最讓陶相知意外的是，其他的同學，在聽到那個小女生提出這樣的問題后，臉上的表情并不是疑惑，或者是意外，或者是想要看他這個老師的笑話，反而是一種十分認同的感覺。
就好像，他這個老師，反而是那個知識處于貧瘠階段的狹隘一方。
他的目光從小女生身上挪開，看向其他人：“你們也是這樣認為的嗎？”
其他學生大部分都是點點頭。
“好。”
陶相知點點頭，把課桌上的講義和書本合上，從講臺上走了下來，“那我們就來互相探討一下這個問題。”
其他人都是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特別是后面坐著的兩個古典音樂系的學生，更是有些驚訝，他們還是第一次見老陶這樣的表現。
合上課本，走下講臺的那一刻，就代表了，在接下來的探討之中，陶相知和下面坐著的近百個學生，是站在同樣的層次的。
他不知道，為什么這里坐著的這么多的學生，好像突然一下子，古典音樂史功底都這么高。但是既然他們能夠提出這樣的問題，有這樣的的思考，那么自己這個作為老師的，也要適時換一下自己的姿態。
選修課，本來就沒有嚴格的課業要求。
如果在這樣的課堂上，能夠有這種的接近學術級別的探討，那這樣的課堂，才是真正大學應該有的課堂。
“首先，對于這個同學提出來的問題，我是非常同意的。”
陶相知走到第一排的一個空位置上，腿微微靠在桌邊，說道，“那么為什么我講的是，兩河流域音樂文明，主要發源于古巴比倫王室呢。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
陶相知指了指后面講臺上放著的書本：“那本國家教委指定的課本和講義上，是這么說的。所以，這個鍋，我不背。”
其他同學不禁都笑了起來。
陶相知也是笑著繼續說道：“首先，我們說，任何歷史，任何發源史，都是不可定義，不可定性的歷史。這其中不可知的因素太多，有的是因為人為因素，比如說當時的權貴勢力，對于什么該留下來，什么不該留下來，他們有自己的一票否決權。歷史，是當權者的歷史，這句話，一定程度上是對的。所以，我們后來人看歷史，看到的，就只是他們愿意給我們看到的歷史。
另外，還有非人為因素，考古工作的限制，或者一些已經被破壞的古遺跡，都導致我們后來人，不能完整地看到真正的歷史。甚至，現代社會的人類認知和倫理觀念，也會造成其中的差異。所以，歷史，是一個發展的歷史，歷史知識，是一個不斷發現，不斷更新的知識或者學科。”
聽老陶講這么兩段，其他人都點點頭。
記得之前有一次，寶兒老板再回答某一個人提出的音樂發源的問題的時候，也是同樣的觀點。
“這里，我們不探討，我們后人要這么看待歷史，怎么從歷史里面獲得營養，這些對于學術探究來說，沒營養的東西。就單說學科建設上，”
陶相知繼續說道，“人類文明史，太龐大了，不說還沒有發現的，就算是已經發現的歷史，細分科目類下來，音樂史，古典音樂史，西方古典音樂史，中世紀音樂史，即便是一個特定年代的音樂發展，都足夠一個音樂歷史生，大半輩子研究。
而對于大學大部分的音樂史，音樂課程，肯定不能全部都包含進去，甚至在發源起點這樣的問題上，都不可能全部涉及。特別是，我們這節古典音樂綜述。甚至，我到目前給你們講的，都還只是綜述里面的發源問題。
從課程設計者，或者教材編寫者的角度，音樂史，他既需要盡可能地囊括進去所有的點，有也需要能夠在每一個點上，給你們提供盡可能多的實例印證，或者是歷史事件。他們也不容易啊！”
其他學生都不禁露出笑容。
“所以呢，其中的刪繁就簡，就必不可少了。這是教育的需要，但其實，也是現代大學歷史學，甚至大多數文化學里面的一個弊端。”
陶相知繼續說道，“理工科，你可以一個定理，一個理論地慢慢消化，而且，這些定理都是確定的。這個定理解決不了，沒事，基礎力學不行，量子物理里面你找找。但是文史科，你讓我們怎么辦？這個發源問題，本來就還在探討之中，你全寫了，就成了四庫全書了，還是不牢靠的四庫全書。而且就這么點課時，你想要搞成四庫全書教學，臣妾也做不到啊！”
“哈哈哈！”
整個課堂頓時都哈哈笑了起來。
后面坐著的兩個古典音樂系的學生，更是前仰后合，差點要拍桌子了。
說實話，他們還是第一次見老陶竟然有這么可愛的一面。
要不是剛才認真聽他侃，沒來得及開手機錄這一段，他們一定要把這一段剪出來。
估計還真可以“名揚校史”了！
“好了，之前這些，算是我為我，也是我為這本課本和講義做的一些不要臉的辯護。”
陶相知抬手，適宜大家安靜，然后繼續說道，“接下來，大家就開始剛才這個兩河流域音樂起源問題的話題，開始互相探討一下。不用管他課本上怎么講的，大家知道什么，了解過什么，都直接說出來，一起探討！”
說完，他就轉身，坐到了第一排的位置上，側著身，看著周圍的同學。
看到老師都這樣說了，大家之間的氛圍頓時就熱烈了起來。
說實話，大多數人過來聽老陶的課，和后面那兩個古典音樂系的學生的目的一樣。
就是要體驗那種在認知和知識積累上某種程度碾壓老師的快感和竊喜。
這種感覺，就好像，你去教一個老人，你爺爺奶奶使用智能設備，然后看到他們臉上露出驚訝和意外的感覺，一模一樣。
況且，在這里，還是在系主任老陶的長項上，進行同等級的探討。
這種感覺，不能再爽有沒有？
陶相知也是很快，就加入了和大家之間的討論之中。
他并沒有把自己當做一個老師的身份，而是一個討論者。
但是即便如此，他發現，周圍這群學生在古典音樂起源這一段上的知識積累，和造詣，還在他的預料之上。
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涉及到了學科前沿，就連他這樣的老教授，都還沒有來得及涉及和剖析的。
這就很恐怖了！
要知道，在古典音樂史上，他也算是國內學界的接近泰斗級的人物啊！
難道今年，是古典音樂要復興的起點嗎？
說實話，這些年來，流行音樂一直是學生，也是大眾追捧的對象。古典音樂系，某種程度上，已經有些因循守舊，落后了。
陶相知自己，這幾年也在思考，怎么能夠在大眾，至少在音樂學院的學生之中，完成古典音樂的進步。
所以，他現在就十分關注國內音樂界的動態。
特別是之前那位流行音樂系出去的俞成浩，提到的民謠崛起說，他非常重視。
民謠音樂，和古典音樂的聯系是很緊密的。因此，他就專門就這個課題，給學生們布置了研究任務。
就算是剛入學的大一新生，對于他們來說，至少熱點話題的課題研究，比不情愿地學古典音樂史，要來得有興趣一點。
老陶的初衷是好的，但是一群大一學生，就只能大喊苦逼了！
叮鈴鈴！
下課鈴響了，將近兩個小時的課堂時間，就在大家熱烈的討論之中，飛逝而過。
大家的討論聲也漸漸小了。
陶相知站起來，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笑意：“很好，大家這節課說的都很好，也讓老師很驚訝。希望下節課，大家能夠繼續有這樣的熱情，表達自己的觀點。”
他走到臺上，看向那邊坐著的小女生：“那位同學，你這個問題提的非常好。你的問題，讓我們這堂課，上升為魔音本年度，不，至少四五屆之內，最有意義的一節課，而且，還只是一節選修課哦！”
小女生笑著，臉頰上緋紅。
“好了，這節課就到這里吧。”
陶相知整理著課桌上的講義，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自己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那位同學，關于蘇美爾人的音樂傳統，你是從哪本書上了解到的？要知道，這個問題，目前還是學界前沿沒有定論的話題，就算是SCI論文庫里面，也很少涉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