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隸松江州上海縣,就在大江入海口邊上,塘淞河匯入黃埔江之處。以下的黃浦江,江面寬闊,水深浪平,就是南海的遠海船隊的海鷹船來了,也可直接駛入到縣城外的碼頭上。所以上海縣自前周年間以來,商貿不絕,雖然還比不上揚州、潤州、江寧、江陰等地,但也算是南直隸繁華之處。
這一日,上海縣城北薛府,也迎來了中使宣旨。
“三省同奉圣旨,爾戶部承務、內司庫守闕主事薛規,清任以中和,歷而誠。承恩采辦,呈特貢于禁內;轉運行走,盈貨殖于庫藏。嘉此職功,晉秩樞佐。既頒延世之賞,更覃流虹之恩。茲特授爾階正五品朝奉使,加紫薇閣舍人,其妻王氏,贈正五品宜人,錫之誥命,”
一個小黃門尖著嗓子宣講道。這種誥命旨意相比起授實官行實差的旨意,駢四儷六是必須的,堆砌華藻,一團錦簇。
讀完旨意后,小黃門卷起了這蠶絲絹文,滿臉是笑,對著在香案后面起身的薛規薛姨媽說道:“恭喜薛老爺薛太太了。”
“林天使客氣。這都是宰輔閣老們青睞,圣上施恩。”薛規在商場上滾打了多年,客氣話張口就來。
“給薛老爺、薛太太道喜了。”旁邊的上海知縣牟建新拱手道,他今兒是來做見證的。他治下來了誥命恩旨,當然得來露個臉。
“牟縣主客氣了。是宮里三省憐憫我奔走半生,為禁內戶部采辦,有些微薄功勞,格外開恩,賜我這份閑官散階,好光耀門庭,告慰祖先。”
“薛老爺過謙了。貴府詩書傳家,累至三公。貴祖又追隨太祖,有從龍之功。薛老爺任職戶部,為內庫采辦,奔走南北,勞苦功高,今兒圣上朝廷頌誥旨,實在是名之所歸。”
牟建新滿臉的笑容,語氣恭敬誠懇。雖然有薛規榮升五品紫薇閣舍人的關連所在,可更重要的是人家有個好女婿。
前段時間,狀元郎先出手,把皇太后的侄女婿,兩浙丁軍門給彈劾得灰頭灰臉的。煙溪公跟著出手,把兩浙一省文武全給掃進去。師生聯手,氣勢之盛,大有橫掃一切魑魅魍魎,誓要澄清宇內。
雖然人家女婿現還在鄰省做官,但看這架勢,指不定人家哪天就升到南直隸來了。這時不結好一二,到時就是想燒高香,只怕連廟門都擠不進去。
含蓄幾句,牟建新識趣地告辭,相約過幾天再來討杯喜酒喝,就先離開了。
小黃門被引入內堂,薛姨媽和薛寶釵告了聲乏,便離去了,留下薛規和薛蟠作陪,宴請小黃門。
“薛爺爺客氣了。”小黃門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卻顯得非常機靈。他看到滿桌的好菜,連忙客氣道。現在沒了外人,他語氣口吻也變了。
“小的蒙干爺爺恩典,得了這么一趟給爺爺報喜的差事,還能到這江南之地轉一圈,見識一二,真是受寵若驚,誠惶誠恐。”
薛規當然知道小黃門是好友林受用的門下,認了干爺爺,還改姓林。于是點點頭,笑著道:“林內官辛苦了,快用些飯菜,填飽肚子。”
等到小黃門吃了一碗飯,用了一盞香茗,薛規才緩緩地說道:“內官出京的時候,可有什么消息?”
“回爺爺的話,小的離京的時候,聽說皇爺遞了中旨出來,說吏部左侍郎空缺許久,大為不妥。現今國子監祭酒楊大人有志整飭吏治,更有良策若干,當補缺任事。估計用不了一兩天,三省同奉的明旨應該會下來了。”
薛規點點頭,這在他的意料之中。圣上正苦于如何將煙溪先生推上去,現在天降這么好的機會,怎么會放過?借著自己女婿遞上去的兩浙細目,好好發作一番,上了一封轟動天下的奏章。
那份奏章薛規自然是看過的,或許這天下只有煙溪公寥寥數人才寫得出如此雄文,大有“正氣如白虹,吐貫沖云霄。”聽說此奏章明發到兩浙,有幾位心中有愧的官吏,憂患交加,居然生生嚇病死了。
這一套作為下來,楊慎一補任吏部左侍郎之位就水到渠成了。
圣上下了中旨,盧文韜為首的萬歲相公們,沒了大明宮的支持依仗,在圣上面前只怕依然是“紙糊內閣”,估計用不了半日三省就會下制文。不過那是明發天下的行文邸報,一站接著一站往下遞,比專人傳送的圣旨要慢些。
小黃門絞盡腦汁,又報了一個消息:“小的出來前兩日,聽說內司苑局和皇城司換人了。”
薛規知道這兩處是圣上的耳目,非常緊要的所在,現在也要換人了,不由眉角微微一挑,問道:“林內官,可知換誰了嗎?”
“回爺爺的話,內司苑局由乾清宮守吳爺爺兼署了,他老人家還榮升了內侍省昭宣使。大家伙都說,吳爺爺早晚要榮任內侍省都監。”
薛規點點頭,內侍省都監,是內官最高職位了,等同外朝正四品,官階不算頂高,卻極為尊榮,就是宰輔閣老也要與之平起平坐。吳寶象在圣上身邊伺候了二十多年,是其最信任之人,升任內侍省都監是早晚的事。
“那林世兄呢?按他的功勞,也應該升一升了。”
“回爺爺的話。上月圣上恩旨,干爺爺榮任內侍省宣慶使。”小黃門滿臉喜色道。
“那就沒錯了。剛才內官說皇城司也換人了,換誰了?”
“回爺爺的話,殿前司內班公事點檢齊昂齊大人兼理皇城司事。”
“齊昂齊大人?”薛規沉吟道。
小黃門以為他不熟悉這位,連忙解釋道:“爺爺或許不熟悉這一位,但他的內侄爺爺必定認識。”
“哪一位?”
“內庫司錢富貴錢大老爺。”
“是他啊。”
薛規如何不知道齊昂?他母親是圣上的乳母,自小在圣上身邊當差,從貼身小廝當到了王府典儀正使,然后是現在的殿前司內班公事點檢。他為人極為低調,比林受用還要不聲張。可是他正妻的侄兒,錢富貴卻在京城里大有名氣。
剛才他只是突然想起,親家進京述職時,幾位內相都登門拜訪了,這一位卻沒有動靜。薛規知道,自己親家公做過圣上的伴讀,打小的交情,按理說齊昂與其也應該關系匪淺,是避嫌還是另有隱情?所以當時薛規恍惚了一下,然后只是順著小黃門的語氣往下說。
又寒噓幾句,薛規叫人搬來一盤銀子,贈給了小黃門,然后叫薛蟠送滿臉喜色的小黃門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