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們應該關注那些晉商。”杜云霖放下手里的急報,緩緩地說道,“看得出來,這次逆賊勾連地方,晉商奔走報效的頗多。”
晉商原本掌控著陰山、漠北草原的茶馬商路。靠著這條財路,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聚集了大量錢財,然后開始擴展,逐漸壟斷了北方的生意,甚至把觸角伸到了南直隸、湖廣和關中。
只是前周與室韋相爭時,晉商為了謀利,向關外私販鐵器糧食,做了不法勾當。后來前周偏安金陵,晉商中有不少人投靠了室韋人,幫忙打理稅賦。前周北伐后,整個晉商都遭到了打壓,但是朝廷沒有下狠手,不少晉商都保留了下來。他們的底蘊在那里,一直暗中把持著北方的商貿生意。
不過后來關東商團在軍將世家的支持下,逐漸崛起,并開始南下。而南直隸和兩浙商賈,跟勛爵世家關系深厚,日益強大,也圖謀北上。南北夾擊之下,加上朝廷上又還保持著打壓之勢,所以晉商步步后退,失守了北方許多地方。
但是數百年的積累擺在那里,錢財、人脈,都是用得上的東西。晉陽那邊或許就是看中了他們這些,這才勾連在一起。晉商也是逮到大好的機會,發起一次絕地反擊。
杜云霖深知這些商賈內幕,更清楚商賈涉及這次紛爭,沒有明面上那么簡單。晉商利用在河東和河南的人脈,奪取了大半個河東,以及洛陽和河南三分之一的州縣,還坑死了歐陽毅和李范。而高益在揚州,富時景在杭州,又何嘗不是被江南和兩浙的商賈給坑死的。而這兩處的商賈在被朝廷和某些有心人,有意從北靖郡王等往日依附的權貴麾下剝離開后,逐漸被人整合成了一個江浙商團,藏在水底下的實力不弱。這個商團的背后,若隱若現著大內和劉、薛等幾家的影子。
現在皇家為了爭嫡一地雞毛,江浙和關東商團會不會趁機鏟除大內在其中的眼線和勢力,重新洗牌?想到這里,杜云霖心里不由打了個冷戰。
他是精通經濟,知道關東和江浙商團的大股在皇家手里,可實權掌握在實際運作人手里。你是布下了眾多眼線,安插了不少掌柜,可現在隆慶帝已經龍馭賓天,內庫一片混亂,那里還管得上這些,正好方便下手。就算新君上位,該交賬簿繼續交賬簿,該安插眼線繼續安插,無所謂,人家已經把很多實權暗暗拽到手里了,新君的人兩眼一摸黑,能干什么?
想著這些,杜云霖看了一眼楊慎一,發現他跟韓東國、周天霞一樣,正在考慮自己剛才說的晉商事宜。
“沒錯,正是有了這些晉商的牽針引線,陰山、河東、河南,還有那兩處軍鎮,在聚集在逆賊麾下。”楊慎一贊同道。
“但是我們需要注意,京畿也是晉商經營的根本。而且那幾位逆賊,在京師里人脈深廣,肯定還藏著不少從逆賊子,隱而不發,等著合適的時機,給我們致命一擊。”
“周大人所慮極是。”韓東國沉吟著說道,“看得出,現在發作的,基本上都是逆東平穆賊和晉商的人脈,他們互為表里,以河東太原為根基,北連陰山,南結河南,東出京畿和嶺東。現在河東、陰山和河南都有亂黨從逆。京畿怎么風平浪靜的?”
“逆忠廉王沽賊,身為皇太后的親子,仁廟先皇時就有人捧他臭腳,封王開府二十年,又在仁廟先皇秉政年間,奉旨辦過幾次差,兼管過兵部、嶺東漕司和直隸兵備,夾袋里肯定有些人。這會怎么都默不作聲了?”
“韓相提醒得對!沽賊這十年來一直低調不張揚,要不是這次力主為逆,誰知道他的心思。這等隱忍深沉之人,不可能不留一手,要必須嚴防這一手。我們雖然大勢在手。可是逆賊們敢起事,想必有倚仗在手。史書上孤注一擲,反敗為勝的例子也是有的。我等萬不可掉以輕心。”
說到這里,楊慎一臉上凝重道:“雖然大義在我等。但是成王敗寇,一旦輸了我們,就是遺臭萬年的亂臣賊子,諸君謹記。”
韓東國、杜云霖、周天霞三人臉色凝重,都鄭重地點了點頭。
周天霞到偏室休息,林受用悄悄靠了過來,低聲道:“老周,你怎么不提召劉四郎回朝的事情?這時候,這八萬援征軍,可是定鼎的關鍵。”
“楊老西都不提,我敢提嗎?大家心里都各自有著算盤,都裝作忘記劉四郎和他麾下八萬兒郎。”
“這個時候還各自盤算著小心思,老周,我怎么越想越后怕啊。”林受用嘆著氣說道。
“我也后怕,再這么下去,京師這邊恐怕占不了多少上風。只是這個時候,內閣不合議好,我們四個誰也不敢單獨下令召劉四郎回朝。沒有圣旨制文,劉四郎也不敢率軍回來。”
朝鮮漢陽城,劉玄接到了京師的急報,天天召集心腹部眾商議,可是沒有圣旨詔書,誰也不敢提班師回朝之事。
這天夜里,劉玄站在院子中間,看著天上的明月,唉聲嘆息。德真郡主挺著肚子,慢慢地走了出來。
劉玄見了,連忙叫人搬來椅子,扶德真郡主坐下。
等到下人離開,德真郡主問道:“四郎,天朝京師那些人在忌諱什么?不讓劉老將軍從遼陽出兵,也不召你回朝?大家知道,朝鮮這八萬援征軍,都是見過血的老兵,一旦動員,一月之內就能悉數在天津登陸,不管晉陽逆賊如何囂張,也難逃雷霆一擊。”
“德真,有些隱情你不清楚。前周末年,天下有資格繼承神武帝皇統的就那么幾位。我高祖果毅公知道自己的名望資歷遠比不上,便竭力擁立太祖皇帝繼統。正是有了果毅公率領兩淮軍將世家擁戴,太祖皇帝才壓制住了四王八公十二侯這諸多地方勢力,登上了大寶之位。現在才過去七十多年。”
德真郡主愣住了,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地說道:“原來皇室趙家對四郎家劉氏有忌諱是有原因的?”
“按照神武帝紫薇寶錄,為了維護華夏一統,便定下了皇統傳承秩序。我家先祖自守道公與肅宗皇帝一同殉國后,周室待我劉家不薄,三次下嫁公主。前周末年,高祖果毅公同樣是駙馬。不過太祖皇帝尚配的周室公主要年長。”
劉玄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太祖皇帝不僅年長,更因平定了蔓延河南、湖廣、江西和江南的清波亂賊,名動天下。其趙家更是江南高門世家,與江南、兩浙等地世家關系密切。高祖果毅公知道爭不過,干脆擁戴太祖為帝。”
“可就是這樣,高祖果毅公最后還是落了個英年早逝。”劉玄的眼睛里閃著寒光,“最后曾祖武宣公遠避漠北陰山,終于讓我們劉家能夠平安傳嗣下來。到了仁廟先皇,我家開始受宮里器重,家父更是與孝廟先皇成了總角之好。”
德真郡主聽出意思來,低聲道:“風風雨雨,不還是都活下來嗎?據四郎的意思,能繼承神武帝皇統的家族,必須有他的血脈。號稱的不少,但真正大家公認的怕是沒有幾家了吧。”
劉玄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幽幽地說道:“我們軍將世家,兩淮、燕趙、關隴三地二十二家,從室韋南侵開始,就一直打生打死,老子死了兒子上,兒子死了孫子再接著打。哪一仗不是家家帶孝,戶戶喪子?后來地方亂賊四起,軍將世家又跟他們打。太祖皇帝平定清波賊,主力不還是我兩淮軍將世家。只是當時太祖皇帝為主帥,坐鎮金陵,調度指揮。先祖安信公為天下名將。時任敵前指揮,嘔心瀝血,臨勝之前累死在了前線,最后成就了太祖皇帝。時也,命也。”
德真郡主喃喃地說道:“時也,命也。而今趙氏自亂陣腳,未必不是自取滅亡了。”
“你可真敢想。這話也就你我二人之時可以想一想,說一說,外面半個字都不能說。”
“臣妾知道。”
“我們軍將世家,從不敢在儲君上下注,就是怕自取其敗。反正新君登基,都離不開我們。這一次,眼看著是廣平郡王繼位,對文官士林是大好事,對我們軍將世家是壞消息。不過我知道,有人不會讓廣平郡王繼位的。”
“為什么啊四郎?”
“廣平郡王眾望所歸啊,他壞就壞在這眾望所歸上。”
“水至清則無魚?”德真郡主遲疑地問道。
這小娘子怎么什么都猜得到呢?
劉玄既不否定,也不承認,而是繼續說道:“現在正統帝繼位,對我們軍將世家來說不好也不壞。所以我們就看著吧,等圣上最后決定了再說。”
“最后決定什么?”
“決定他此后治理天下最大的倚仗是什么。只是目前來看,我們這位圣上,有些迷糊。也是,孝廟先皇雖然從心里疼愛吳國公,卻從來沒有按儲君培養過他,很多東西他都是不知道。原本只想著做一個逍遙王爺,卻不想驟然被推到皇位上,確實有些手足無措。而且我不在京師,有些人就趁此大好機會,搶占先機了。”
“搶占先機?你說說圣上身邊那些新進之臣?”
“是啊,這些人,原本是廣平郡王的班底,個個心懷抱負,指點江山。這等氣概,肯定會吸引圣上了。圣上也正好缺人,又對先皇老臣天生地不信任,一拍即合。”
“四郎不擔心嗎?臣妾聽說這些新進之臣有幾位跟四郎不對付?”
“哈哈,要是太平時節,肯定就不能這般算了。只是現在有逆賊在太原另立偽朝,還得動一番干戈。打仗,就憑那幾個讀書人,還有京營里的那些廢物,只怕是不行的。最后還是要轉到我們頭上來。到時候就是我們討價還價的時候了。”
“大人!”有人在院子外面大聲稟告道,“北洋巡海艦隊都統制何老將軍,左提督劉將軍趕到了熊津鎮,正連夜趕來漢陽。”
“好,我知道了。”劉玄應了一聲,仰頭看著明月,不由嘆了一口氣道,“時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