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二年上元節是立朝以來最冷清的一次,皇城、東華門、內外諸門的白燈籠都沒有撤,正統帝的國喪期還沒有過,文武百官們的臉上除了戚色,還多了幾分惶然。在官老爺們為天下社稷前途擔憂時,大部分百姓們卻沒有那么多憂慮。他們除了守制之外,該過日子繼續過日子,管他誰坐龍椅,只要京城不遭兵禍就好。
“悅寧茶館”是南城一家極其普通的茶樓,因為靠著南市,南來北往的商賈旅人們都喜歡就近在這里喝杯熱茶,或歇歇腳,或談談買賣,所以一向都熱鬧,今天也不例外。
“諸位,可聽說了嗎?”
“聽說什么了?”
“宣順號張把頭他們在永平州遇到關東騎兵的事,可把他們嚇壞了。”
“難道遭搶了?關東那片不窮啊,軍鎮的軍紀也森嚴啊,怎么會犯這事?看來是天下動蕩的時歲到了。”
“我的爺,你可把話聽全了。誰說遭搶了?要是讓旁人聽了,還以為我誣蔑關東來的軍爺們,這罪過我可擔不起。”
“你就愛買關子,讓人誤會了,該!說啊,快說啊。”有人催促道。
“其實張把頭他們去永平州,就是運批煤炭回來。聽張把頭說,那天是毛毛雪,路上積雪不厚,也不滑。他們一行三十多輛車正趕著路,突然出現幾個騎馬的,像是從地里鉆出來的一般。穿著皮襖子,帶著皮帽子。張把頭走南闖北,一看打扮就知道是口外的牧民。心里就犯嘀咕了,難道關東軍鎮彈壓不住地方,口外的牧民都跑進關來尋活路了。”
“張把頭上前去交涉,那邊一口的遼西口音,說話挺和氣。兩邊把話說開,知道張把頭只是運煤去京城的車隊,便打了一聲唿哨,你們猜怎么著?”
“覃串子,你大爺的!又在賣關子了?不賣關子你會死啊!”大家七嘴八舌地說道。
覃串子也不惱,不慌不忙地喝了兩口剛泡開的瓜片。他不就圖這個樂子嗎?不賣關子,還有什么樂趣?
見火候差不多了,覃串子又開口了:“只聽到那唿哨響過,雪地里突然出現上千騎兵,原來這些人和馬早早就埋伏在野地里,只是人和馬都趴在地上,身上都披著白布,雪片一蓋,就是走近了都察覺不到。”
“真的假的?太玄乎了嗎?”
“假的?要是假的老子今兒就脫光了膀子,在護城河里游三圈。”居然敢質疑爺們話里的真實性,覃串子硬氣了。
“關東軍鎮有這本事。立朝七十年了,天下太平,就是關東軍鎮一直在打仗,打了高麗打野胡,打了野胡又打高麗,那是人家吃飯的本事。”
大家又熱鬧討論了一番關東軍的輝煌歷史,最后得出結論,天下雄兵出九邊,而九邊最厲害的就是兩角軍鎮,也就是安西和關東兩軍鎮的兵。至于他們倆誰更厲害,那就各說各的理了,跟秦瓊戰關公一般,沒個定數了。但總歸來說,關東軍鎮入了關,那太原逆賊就基本要歇菜了。
就算是南城的普通百姓們也都知道了,現在太原逆賊還這般安穩,是這大冬天保住了他們的命。等到春暖花開,北三鎮從北,關東軍鎮從東,基本上就定局了。
“你們還少算了一處。”一個一直在旁邊喝茶的老者開口了。
“封爺,你老給說說,哪一處給漏了?”馬上有人搭話了,這一位家里有人做官,消息靈通著。
“東邊海上!”
茶館里一片啞然,靜寂了一會,終于有開竅的人說道:“從朝鮮回師的援征大軍?封爺,你給說說。”
“我家老三,在天津鎮做了小把總,昨日他奉命進京來遞交公文,完事回家吃了頓飯,歇了一宿,跟我說了個事。”
聽到封爺停了嘴,心急的人開始催起來,有識趣的連忙叫道:“伙計,給封爺換壺信陽毛尖,算我孝敬封爺的。”
封爺笑瞇了,拱著手朝那人晃了兩晃,繼續說道:“我家老三的差事,就是每天里操船在海面上巡游一圈。前五天,他又帶著手下例行辦差,剛出海三十多里,無意中往東邊一看,我的乖乖!”
幸好封爺不是愛賣關子的人,只是頓了一下又繼續講道:“整個東邊海面,全是船,密密麻麻。我家老三說,就跟他小時捅了蜂窩一般,遮天蔽日的,真的連東邊的日頭都給遮住了。開近一看,有的船比天津鎮城樓子還要高,密密麻麻的全是繩索和帆布,就跟蜘蛛網和老財主家夏天曬被褥一般。壯著膽子一問,嚇,原來是北洋水師的大船,護著朝鮮的援征大軍回師了。足足三四百艘船,光是下兵馬就下了整整三天。”
“封爺,這大冬天的,風向也不對啊,援征軍能坐船從朝鮮過來?”
“迂腐!冬天吹的是北風,南邊的船搶不到風,開不上來而已。朝鮮在哪里,東北方向,只要是北風,不管是東北還是西北風,都能搶到風。再說了,這些海船有硬帆和三角帆,只要不是正面逆風,都不叫事。”
眾人都安靜地聽著,誰也沒有開口反駁。一群旱鴨子,家里又沒有當水師的,怎么反駁?
“劉狀元郎回來了嗎?”有人問道。
“回來了!我家老三說,天津鎮兵馬使以下的官將,都去出迎了。”
“劉狀元郎回來那就好了,太原城里的逆賊蹦跶不了多久了。”
“只怕這次是劉老將軍掌纛。”
“沒錯,劉狀元郎打仗的本事,說是家傳的,想必老子總要強過兒子吧,肯定是劉老將軍掌纛。”
“你沒聽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劉狀元郎文武雙全,打仗的本事怎么也要比他老子強吧。”
“掌纛光憑打仗的本事沒用的,還要看資歷和威望。劉狀元郎掌纛,能給他老子下命令嗎?”
一番激烈討論后,大家覺得肯定是劉老將軍掌纛,劉狀元郎當先鋒,這就齊活。
“劉家父子再能打,能讓圣上復活不成?現在宗室只剩下太原舉逆的忠廉王和皇四子,打來打去,還不是他們其中一個當天子?”一個人幽幽地問道。
茶館一片寂靜,一個讀書人呵斥道:“弒君逆賊,也配九五之尊!”眾人紛紛點頭附和。
“那怎么辦?打來打去,到底奉誰做天子?到底替誰打仗?”
茶館里又陷入寂靜,這次許久都沒有聲音再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