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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 鴛鴦瓦冷霜華重(二)

  花廳里又恢復了寂靜,賈母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沉思著什么,一會兒就用僅能自己聽到的聲音,喃喃地低語道:“劉四郎娶釵姐兒,應該是想借著薛家,勾連江南兩浙的商賈。”

  她當然知道薛家身為江南土著世家,又當了幾十年皇商,在江南和兩浙,乃至閩海、兩廣商場的地位崇高,人脈極廣。薛老爺是個聰慧人,臨死前把自家的資源全部綁在了劉家,現在看來,是再妙不過的一著。而劉四郎又打又拉,順著老丈人家的人脈,迅速地拉攏住了兩浙、江南的商賈,組建了實力強勁的江浙商團。

  聽說林姑爺臨死前托孤給劉四郎。后來劉四郎坐鎮蘇州,借著得力干將孫傳嗣收拾了不少淮揚商賈,把一直半孤立的淮揚商賈合入了江南商團里。肯定是林姑爺給了劉四郎不少訊息,他十來年的兩淮都鹽轉運使可不是白當的。

  “交好我們賈家,想必是拉攏舊臣勛爵世家。我們這些托祖宗福的人家,雖然破落了,可關系在那里。數十年的人情往來,到哪一家都能論得上親戚。劉四郎,真的好算計。他到底是無意還是有意?”

  賈母陷入了沉思。

  “老太太,”鴛鴦見賈母許久沒動,以為她睡著了,連忙輕聲叫喚著。看到賈母抬起了眼皮子,連忙說道:“老太太乏了的話就去榻上躺一會,坐這椅子容易礙著老太太的氣血,還容易著涼。”

  “年紀大了,不僅喜歡胡思亂想,還容易乏。扶我起來,走一走,坐久了真的血脈不通。”

  賈母在鴛鴦的攙扶下,在花廳里轉著圈。

  “鴛鴦,你跟我多少年了?”賈母看著身邊的鴛鴦,鴨蛋臉,烏油頭發,高鼻子,大眼睛,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個子比自己要高半個頭,蜂腰削肩,身形挺拔。心頭不由一動,緩緩地問道。

  “老太太,奴婢是家生子,十歲就跟著老太太了。”

  “哦,到現在有十來年的光景了,真快。”

  賈母走了幾圈,終究還是有些疲了,便又坐回到椅子上。

  “你跟了我這么久,也這么大了,總要想想你的終身大事。”

  “老太太是嫌棄奴婢伺候得不好嗎?奴婢從小跟在老太太身邊,除了老太太,別的也服侍不來,不曉得前世什么緣分兒,也沒去想過什么終身大事。”

  “女人總得要嫁人。就比我,這把年紀,總歸要登天的。要是我不在了,這府上恐怕沒有你的容身之所了。”賈母輕嘆道,“我在的時候,看著我的面子,那些人陪著笑臉恭維你,腆著臉奉承你。我不在了,那些陪笑和臉面總想著從你身上討回來。人心世故,不過如此。你伺候我這么久,就是我親女兒媳婦都沒有這般盡心過,總不能看著你在我不在后孤苦一生。”

  “老太太長命百歲,還有好幾十年光景,奴婢甘愿一輩子跟在身邊。老太太現在這般說,是嫌我伺候不好,要攆我走吧。”鴛鴦低頭哽咽道。

  “不要說這樣的話,有聚總有散,有生總有死。早安排了早省心。這府上的不要,除了少數幾個,都是些不中用的廢物點心。去外面看看,不過不用讓你娘老子和哥哥嫂嫂去找,他們找的,怕是小戶人家,過去怕是要吃苦。我幫你尋個機會。”

  鴛鴦聽到這里,臉色微變,正要開口,卻聽到門外有人稟告道:“老太太,薛府蝌二爺來拜見,要給你請安。”

  “蝌哥兒,他不是去遼陽了嗎?快請來。”

  過了一會,薛蝌在門簾外面行禮道:“晚輩薛蝌給老太太請安...”

  寒噓了幾句,薛蝌又說道:“晚輩這次還帶了劉府老太太、太太、四少奶奶以及鄙府上太太的問候,并托晚輩帶來了些許禮品...老太太說,這一年多,出了這么多大事,府上三姐兒、四姐兒和史姑娘一直被耽擱著,實在是劉府對不住貴府上。”

  賈母臉色一喜,她知道這也怪不到劉府。誰知道這一兩年朝堂上出了這么多大事,國喪一個接著一個。劉玄也是援征朝鮮待了一年多,回朝后緊跟著又揮師西進,戡亂平逆。探春、惜春和史湘云一直在劉府待著,沒有成親圓房,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就算不上劉玄的妾室了。但是有劉老太太這么一句話,劉府認這門親,尤其是這當口,賈母也安心了。

  想過這些,賈母忍不住看了看身邊的鴛鴦,嘴里答道:“老太太她們真是太客氣了。還有釵姐兒和薛太太,真是費心了。”

  讓丫鬟婆子收下禮品后,賈母又問道:“老太太身體可好。”

  “回老太太的話,好著呢。劉府老太太讓我帶句話,劉老爺進京任職,劉府也要遷到京里來,以后有的是日子相聚了。”

  賈母臉上微微一動,滿是喜色道:“這可是大喜事。鴛鴦,你進園子去跟襲人稟告聲,說薛府的蝌哥兒來了,讓寶玉趕緊出來陪著說會話,再設了宴款待一番。”

  鴛鴦走在去大觀園的路上,心緒不寧。

  她伺候賈母十來年,論對賈母的心思揣摩,闔府上下比不過她。她心里清楚,賈母最看重的只有賈府的榮耀輝煌、賈寶玉、賈政等這么幾樣。口口聲聲一刻都離不開自己,但鴛鴦知道,離不開和舍不得,是完全兩碼事。賈母今天突然提出自己的終身大事,鴛鴦知道,賈母應該是有深意在里面。

  尤其是剛才,賈母跟薛蝌交談幾句后,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飄忽,最后像是下定了決心,然后派自己來園子里傳話,鴛鴦就知道賈母應該是想好了定計。許配給薛蝌?只是念頭一閃,鴛鴦就排除了。剛才賈母跟王夫人的話,她可是聽在耳朵里。

  薛蝌因為薛寶釵和妹妹薛寶琴的關系,水漲船高,更是實際打理著薛家的生意,權勢更是不一般。雖然他尚未娶親,但自己這身份嫁過去不可能成為正房。既然如此,自己身為棋子,就派不上什么大用處了。鴛鴦想起了賈母的眼神,心里大概明白了些什么。

  正胡思亂想著,鴛鴦發現自己走錯了路,繞到另一處。她站在那里想了會,決心從旁邊的一個小園子里穿過去,就可以直接到襲人和寶玉住的怡紅院去。

  剛走到園門前,只見角門虛掩,猶未上閂。這園子偏僻,此時園內更是無人來往,鴛鴦獨自一人,不曾有伴,見到這情景,只好壯起膽子繼續走。她腳步很輕,一路走去悄無聲息。可是寂靜悄處,鴛鴦緊張之下居然內急。要想小解,必須再尋更偏僻處。鴛鴦因此下了甬路,找微草處走動,行至一塊湘山石后大桂樹底下來。剛轉至石邊,只聽一陣怪異響,嚇了一跳。

  鴛鴦定睛看去,只見是兩個人在那里,身影重重疊疊,搖搖晃晃,聲音極低,要是拼命憋在胸口里,然后迫不得已從嗓子眼里鉆了出來,如哭如泣。

  “誰!”

  見她叫了一聲,兩人也是嚇了一跳,一陣慌亂想往樹叢石后藏躲。鴛鴦眼尖,早看見一個穿紅襖兒梳鬅頭、高大豐壯身材的女子,正是甄三姐房里的司棋。

  她原本是迎春房里的丫鬟,只是迎春遠嫁,她舍不得離開家人,便托人求情留了下來,后來又分到二姨奶奶甄三姐房里。

  鴛鴦松了口氣,以為她和別的女孩子跟自已一樣,也在此方便,見自己來了,故意藏躲嚇著玩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來,嚇著我,我就喊起來,把你當賊拿了。這么大丫頭,也沒個正經形,大白天的還是玩不夠。”

  這本是鴛鴦戲語。誰知司琪賊人膽虛,只當鴛鴦已看見她的首尾了,生恐大聲叫喊出來,讓眾人知覺就更不好了。想著平日里鴛鴦姐姐跟自己還親厚,不比別人。不顧衣衫不整就從樹后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便雙膝跪下,只說:“好姐姐!千萬別嚷!”

  鴛鴦一時懵了,反不知她為什么,忙拉她起來,問道:“這是怎么說?”司棋只不言語,渾身亂顫。鴛鴦越發不解,再仔細瞧了一瞧,又有一個人影兒,恍惚像是個小廝,再看司棋的模樣,心下便猜著了八九分。

  這大光天化日之下,這兩人居然在這里做出這等事來。鴛鴦想起剛才兩人的身影,司琪和那人像是合在一起,還有那像貓叫的聲音,頓時明白了。不由地心跳耳熱,身子也跟著有些發燙起來。

  鴛鴦連忙鎮靜下來,想起這事要是敗落,自己也是逃不離干系,不由又怕起來。思定了一會,低頭悄聲問:“那是誰?”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鴛鴦啐了一口,卻羞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本以為她是舍不得雙親家人,才不愿跟著二姑娘出嫁,原來是舍不得這一位吧。

  司棋又回頭悄叫道:“你不用藏著,姐姐已經看見了。快出來磕頭。”那小廝聽了,只得也從樹后跑出來,磕頭如搗蒜。鴛鴦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們罷了!”鴛鴦道:“你不用多說了,快叫他去罷。橫豎我不告訴人就是了。你這是怎么說呢!”

  一語未了,只聽不遠處角門上有人說道:“打掃的婆子出去了,趕緊把角門上鎖罷,這里連著怡紅院,要是讓大姨奶奶看到了,又是一頓排落。”

  鴛鴦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脫身,聽見如此說,便忙著大聲道:“我在這里,等我出來了。”司棋聽了,只得松手,讓她去了。

  鴛鴦把話跟襲人說了,回來后都還有些心神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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