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站在宣德街坊上,只見街道兩旁店肆林立,剛升起沒多久的朝陽淡淡地普灑在紅磚綠瓦,或者各鮮艷色彩的樓閣飛檐之上。他少有出門,尤其是南市這種商賈渾濁之地更是幾乎沒來過。而今親眼見到,果真是京師承平已久,完全是一副太平盛世景象。
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弦于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之異味,悉在皰廚。
“寶二爺,請這邊看。”今天帶路的是賈執事。他是府上遠房旁支,原本在外面做著管事,不知為何去年給調到了府里聽用。姓名已經不大有人記得,都叫他賈執事。
“自宣徳街東去東角樓,是南市東南角。從那邊十字街南下,一直到姜行。向北,到高頭街。從紗行至崇文門、東便門和寶箓宮,直至廣渠門,是南市鋪席最熱鬧的地方。街南叫鷹店,只納販鷹鶻客。其余皆是珍珠疋帛香藥鋪席。南通一巷,大家稱之為界身,是金銀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壯,門前廣闊,望之森然,每次交易,動即數萬,真的是駭人聽聞。以東街安樓酒店以北,那一片每日從五更開始,買賣衣物書畫珍玩犀玉。”
賈執事娓娓道來,賈寶玉是聽得津津有味,再看著這熱鬧的市面和來來往往的男女,也不覺得這是件苦差事。
“寶二爺,今兒第一家要看的鋪子在仙洞巷口,名叫蚨瑞祥,專門販賣江南三吳的絲綢錦緞。以前靠著南邊親朋好友的供貨,數十年間在京城創下了口碑,在京兆直隸的絲綢行會里也是數一數二的。”
“那而今呢?”跟在身邊的焙茗忍不住問道。賈寶玉成了親后,不再需要親隨小廝,焙茗便住在了園子外面,權勢大不如以前。后來老老實實請賈寶玉給指了婚,安安心心過起了日子。但賈寶玉出門辦事,還是喜歡帶著他。
“而今?”賈執事撇了撇嘴,“在前二十位里頭,看還能不能找見它的名字。”
焙茗忍不住轉向賈寶玉說道:“二爺,都說璉二爺在外頭經營有道,我也看也不過如此。數一數二的商鋪,硬是被他給糟蹋到了這般田地。看來還得要靠寶二爺你來撥亂反正,把商鋪經營好了。”
賈寶玉不可置否地點了點頭,卻看到賈執事臉上的神情,連忙問道:“賈執事,可有不妥?”
“經營之道,在下知道的淺薄,不敢妄言。只是大家伙都知道,要不是璉二爺支應著這幾年,蚨瑞祥只怕已經關門了。”
焙茗眼珠子一轉,呵斥道:“胡說八道,危言聳聽。”
賈執事呵呵笑了一聲,看樣子是不想跟無知小子爭辯。賈寶玉看在眼里,忍不住問道:“還請先生教我。”
賈執事是林黛玉花了番心思找出來,想來對賈府還是有幾分感情。
他遲疑一下說道:“寶二爺,小的別的不說,就說幾個數字。蚨瑞祥最鼎盛時,一年售出絲綢二十萬匹以上,能獲利近二十萬兩。后漸衰敗,到了隆慶初年,居然只能售出絲綢一萬多匹。后來璉二爺管事,振興了一番,恢復到售出絲綢十萬匹。更重要的是得了江南利豐社的棉布供應,一年能出棉布二十萬匹,總計能獲利二十萬兩左右。”
“那現在呢?”賈寶玉連忙追問道。
“去年璉二爺舉家南遷赴任,小的也被移到府里做事,賬簿都看不到,當然是什么情況都不清楚了。”賈執事淡淡地回答道。
賈寶玉聽出話里的意思來,不再做聲,幾人走進了蚨瑞祥。
掌柜、二管事、賬房等幾人都在門口迎著,滿臉笑容地將賈寶玉幾位接了進去,看到跟在后面的賈執事,掌柜幾人臉色一變,給一個伙計使了個眼色。過了一會,那伙計趁著沒人注意,悄悄地離開了店鋪。
進了后院,這里早就備好了茗茶果脯。
“給寶二爺請安!今兒聽說是你來,早早地就預備好了。”
“那把賬簿遞上來吧。”賈寶玉開門見山地說道。
掌柜的明顯一愣,陪著笑說道:“寶二爺,這大熱天的,你老跑了這么遠,先休息會唄。等去了熱氣,小的們在旁邊安樓里準備了酒席,那里新來了幾個角,唱得一口的好黃梅調,甚是好聽。”
賈寶玉臉色猶豫了一下,隨即說道:“還是辦正事吧,先把賬簿給我。老太太、老爺太太等著我的信。”
掌柜、二掌柜的把眼神投向賬房。帶著玳瑁水晶眼鏡的賬房一直低著頭,聽到賈寶玉的連連催促,便把手里的帳薄遞了上去。
“什么?去年絲綢只出了一萬五千匹,棉布出了五萬三千匹?怎么少了這么多?”賈寶玉進來前得了賈執事的話,展開帳薄后便直奔主題,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掌柜的給二掌柜的使了個眼色,長得瘦高的二掌柜連忙上前回話:“回寶二爺的話,去年前一季絲綢和棉布還出得正常,但是璉二爺舉家南下后,南邊的供貨是越來越少了,沒得貨,我們也沒得東西賣了。”
“是嗎?”換作以前的賈寶玉,可能還真信了。可是路上得了賈執事的話,再聽到這話,肯定是犯嘀咕了。
焙茗眼珠子一轉,在旁邊開口道:“二爺,要不明天去薛府拜訪一番?這些日子府上正忙著虬哥兒和岫煙姐兒的婚事,二爺正好可以去談談采聘事宜,順便找虬哥兒問問。利豐社不是他管著的嗎?肯定有賬目在他跟前。”
看到掌柜、二掌柜的臉色就跟開了染料鋪子一般,黑的、青的、紅的、白的在他們臉上來回地閃爍著,賈寶玉可以肯定這里面肯定有貓膩,只是到底有什么貓膩,他現在還不知道。
賈執事也看到這一幕,心里暗嘆,都說寶二爺身邊最賊的是焙茗,這次想不到如此機靈,這一番詐唬的話想必把掌柜的幾個魂都要嚇散了。他心里暗嘆,賴大幾個管事的膽子太大了,如此明目張膽地侵吞主家財貨,連理由借口都懶得想了。也可以看出賈府主事的那幾位,對下人是如何得縱容,更顯出他們的昏庸無能。
賈寶玉正要發火,卻看到賈執事丟過來的眼色,便壓住了心里怒火,又說了一會子話,賈寶玉就冷著臉起身,要去下一家商鋪視事。掌柜的幾個只好陪著笑臉,訕訕地將他們送出店門。
“先生,你當時怎么攔住了我?”剛轉過街口,賈寶玉忍不住問道。
“二爺,帳薄就在那里,不管他們怎么做出花來,只要利豐社那邊的數目遞過來,兩相一對,他們私下做的腌臜事就原形畢露了。只是二爺有沒有決心去辦了他們?”
“這些蛀蟲!我一定要把他們魆魆之事就揭出來,再將他們繩之以法!”賈寶玉恨恨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