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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五章 黃昏獨愁著風雨(二)

  第二家商鋪叫“濟壺堂”,是專賣關東陰山青唐等地的藥材,尤其是關東的山參、青唐的蟲草、兩浙的石斛、四川的川貝母、云貴的天麻靈芝,在京師小有名氣。雖然出貨數量和錢款不如絲綢和棉布,但利潤居高,也是賈府重要進項之一。

  這家商鋪在南市西北,正陽門以南,這里有兩行金紫醫官藥鋪,如社金鉤家、曹家、獨勝元、山水李家、口齒咽喉藥、石魚兒、班防御、銀孩兒、栢郎中家、醫小兒、大鞋任家、產科,以及其余香藥鋪席。

  從“蚨瑞祥”出來轉西角樓大街,往西去到順義街,有張戴花洗面藥、國太丞張老兒金龜兒藥鋪、丑婆婆藥鋪,街尾是唐家酒樓。

  街北有建隆觀,觀內東廊有于道士賣齒藥,世人都用之。街南都玄觀,西去西瓦子巷,再南就是金魚池汴了。再往西去是金梁橋街和西大街,里面有荊筐兒藥鋪、棗王家藥鋪、惠民熟藥局、蓋防御藥鋪。

  濟壺堂就在棗王家藥鋪和惠民熟藥局之間。而惠民熟藥局是新近幾年冒出來,專出“藿香正氣水”、“六味地黃丸”、“川貝枇杷膏”、“諸葛行軍散”、“清涼油”“人丹丸”“正骨水”等“中成藥”,不需要煎藥熬藥,按病癥增減服用涂抹就是,世間也叫“熟藥”。

  轉了兩個街口,轉到了唐家酒樓,迎面看到兩人走過來。打頭的先生,黃袍藍袖,絲拂綸巾,豐儀美髯,香風襲襲,有出世凌云之表。背后跟著個小道童,也生得清秀,捧著個琴盒。但是走近了一看,前面那人的衣服似乎就外面光鮮,里面卻是麻衣補丁。那撲面而來的香風,似乎濃烈了些,不是戀香、云棧等老字號出來的香水,像是南市街攤上賣的五錢銀子一大瓶的那種。

  不過兩人的風采卓然,立馬就吸引了賈寶玉的目光。他矚目過去,臉色不由一變,正是多日不見的熟人。那邊見到了賈寶玉,也是又驚又喜,前面的那人正是蔣玉菡,又名琪官。

  一行人立即轉上去了唐家酒樓,先開了一間雅座,方便賈寶玉與蔣玉菡詳談。其余人在外面坐了一桌。

  賈執事忍不住向焙茗打聽起來。在蚨瑞祥里焙茗見識過了賈執事的本事,以后寶二爺想好生接管外面的生意,只怕少不得他的幫忙,也放下態度,說了起來。

  原來這琪官因相貌俊美,唱功了得,一時風靡梨園,馳名天下,在京師權貴中趨之若鶩。就連忠順王和北靖郡王也很看重他。賈寶玉是個愛看戲聽戲的公子,他早就聽聞琪官的大名,常想見他一面。終于有一回在馮紫英舉行的一場酒局上,賈寶玉跟蔣玉菡相遇,一見如故,惺惺相惜。

  當時賈寶玉以玉玦扇墜和貼身的松花汗巾相贈,蔣玉菡則回贈以北靜王所賜的茜香國女國王貢奉的大紅汗巾,兩人成了莫逆之交,滿京城都在傳聞他倆的情義。

  只是琪官雖為伶人,但心高氣傲。有段時間心情不好,躲在某處私宅里修生養性。結果忠順王尋他不得,便派長史到賈府找賈寶玉要人,結果直接通到賈政賈老爺面前。傳得沸沸揚揚的兩人私情也被政老爺知悉。暴跳如雷的政老爺當即用家法,恨不得要把賈寶玉這個賈府恥辱活活打死。

  “幸好我機警,跑去稟告了老太太和太太,搬來了救兵。否則的話,寶二爺還在不在人世可真不知道。你是沒看到,老爺當時那樣子,恨不得把寶二爺生吞活剝,就著醬給吃了。”焙茗在那里表功道,“可能是這廝知道連累我們寶二爺了,便疏遠了,很久沒有往來了,想不到在這里卻是遇到了。”

  賈執事聽完這些,看著雅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在雅間里,賈寶玉和蔣玉菡先抱頭痛哭了一番,這才手挽著手坐下,說起這些年的經歷。

  “忠順、北靖壞了事后,我在京師幾家戲班里碾轉唱了幾年戲。后來被董閣相看中,召進府里去做了供奉。董閣相雖然年近花甲,卻頗有風采,又善待我等。他精通昆曲、京腔等幾種戲文,閑暇之余,還寫了幾本戲文,叫我排練。”

  說到這里,蔣玉菡臉上全是滿滿的回憶,想必是在董府那段時間過得十分舒暢。

  “可惜啊,董閣相一代能臣賢相,卻遭了不白之冤,先是告老還鄉,后來又追責問罪,落了個家破人亡。我等也只能顛沛流離,碾轉度日。幾次大案株連,勛爵清貴世家紛紛黜廢。剩下的世家,新晉的官宦,都是些好利貪名之徒。居然紛紛督促子弟去轉學什么數學格物之學,或者律法經濟之學。這京城里滿目狼藉,膻腥遍地。”

  “學生我實在無法,就招了個小童做弟子,裝扮一番,在各酒樓里請客人點戲,清唱求活。唉,這世道太不公了,賢相難當,奸臣擅權,戲曲不幸,銅臭充塞。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卻難有我等一展抱負的余地啊。”

  賈寶玉聽得他這憤世嫉俗的話,嚇了一跳。

  董惜文一案可是驚天大案,各家報紙可是悉數報道他的罪行,每一條每一款,清清楚楚。抄沒出來的贓款貪銀可是精確到了一錢銀子。賈寶玉再不理俗事,報紙上的新聞還是過目了幾回,按照上面的說法,董惜文完全是十惡不赦的大貪官、大奸臣。

  賈寶玉連忙轉移話題道:“琪官,我跟幾位志同道合的好友組織了一個清音社,招攬匯集了京師二三十位昆曲、京腔、黃梅調等戲曲的高人名角。依你的本事,完全可以去那里謀到一席之地,你怎么沒去呢?”

  蔣玉菡臉上露出尷尬之色,他怎么可能沒去呢?只是他性子倨傲乖僻,當初仗著忠順、北靖兩位的權勢,趾高氣昂,可沒少得罪人。中間雖然淪落了一段時間,可托著董惜文的福,又復起了,更是變本加厲,搞得梨園同行結怨恨的多,留恩情的少。

  后來董惜文倒了,蔣玉菡算是徹底栽到泥潭里去了。梨園和清音社的同行們可算是逮到機會了,可著勁地報復。不僅清音社不讓進,大大小小的戲班和戲園子也不準進,連進去上個茅廁都不行。

  蔣玉菡肯定不能把內情說出來,只是含糊地說道:“那里有些人忌能妒才,我跟他們有些恩怨,不去也罷。”

  賈寶玉隱隱猜出原委,但他不好說什么,滿腦子都在盤算著如何給舊友琪官謀份出路。左思右想,他開口道:“敝府有個戲班子,養著十二位女伶。是此前給皇太后省親預備著的,比較清閑。想請兄臺去當個教席,領份供奉束脩,有個安穩立足之地。”

  蔣玉菡早就被世道折磨得夠嗆,能進賈府當然是求之不得。誰不知道賈府現在攀靠著漢王府,正是榮華富貴的時候,也是朝中僅存不多的勛爵清貴世家。但矜持的態度,還是要拿捏下。

  “寶二爺召喚,我當是義不容辭。只是貴府上還有老太太、老爺太太在,不能讓寶二爺你為難了。”

  “無妨,現在府上叫我管事,加個供奉教席的位子,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只是請琪官不要嫌棄敝府寒舍簡陋就好。”

  “寶二爺大恩大德,學生沒齒難忘,感激零涕。”蔣玉菡見賈寶玉說得真誠,也動了幾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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