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洛破例取消今年的除夕宮宴,也讓群臣難得的陪家人吃除夕家宴。
天子皇恩浩蕩,除了讓臣子陪伴家人過年,還按照官爵品級,賞賜了鯨魚肉、魚翅、南洋燕窩、雪糖、紅薯、東州參等貴重之物,以及各地風物貢品,算是體恤臣子。
兵部尚書都烈的侯爵府中,此時也其樂融融的在過年。
要說都烈家,那可是讓很多人羨慕的元從勛貴啊。誰不知道,都烈父子是最早跟隨陛下的元從?
當年,天子龍潛江華,最先慧眼識真龍,景從效力的人,只有六人。這六人就是都烈父子,烏圖父子,還有虎古和光夏。
元從中的元從啊。
如今,光夏已經戰死數年,這元從中的元從,就剩五人了。
都烈家和烏圖家,乃是大唐唯二的一門雙爵。
都烈本人是縣侯,官居二品兵部尚書。其子顏隼是侍衛出身,爵封一等伯,如今也外放做了三品營帥。還有他的女兒顏嬋兒,也官居內政府宮庶令,四品女官,是皇后陛下身邊的紅人。
可以說,都烈一家三人為官,簡直紅的發紫。
此時,顏隼和顏嬋兒也都回到家中過除夕。
都烈身披一件皇帝賞賜的黑狐大氅,坐在畫堂中的火爐前,一邊打算盤核算著朝廷年后招募新兵的花銷,一邊不滿的抬頭看了他那高麗娘子一眼。
她娘子也在打算盤。
只不過,都烈是把差事帶回家里做,算的是兵部的公賬。而他娘子,算的是顏府的家賬。
“你能不能不要再打了?噼里啪啦都是你的算盤聲,擾的老夫打錯了。”都烈重重放下算盤,“家宴快要備好了,你也不去張羅祭祖,這都除夕了,還算什么賬目!早知如此,就不該教你打算盤!”
“你這憨貨,說的什么渾話!”已經貴為二品誥命的娘子也重重一拍算盤,“許你算,就不許老娘算么!忒也霸道!”
都烈怒道:“老夫算的是朝廷招募新兵的帳,這可是公事!你搗什么亂?”
誥命夫人也不假辭色的說道:“你算公賬,老娘自算私賬便是!明日就是洪武五年了,可府中的賬目還沒核完,老娘不算誰算!你們父子三人只管做官,可算過一次家中賬目?”
都烈哼了一聲,“那是你自找的。管家算的不比你清楚?你偏要不信別人,非要自己再核算一遍,多事!”
夫人冷笑,“老娘多事?哼,今日除夕,你道俺愿意折騰?”她指指賬本,“俺覺得數目不對!”
數目不對?
都烈一愣。隨即就明白,這不是沒可能。
他娘子雖然識寫字,會算賬,可都是自己教授的。說起來,她就是個沒見識的鄉下女子。可她有一個好處,就是細微之處不糊涂。
尤其是錢糧之事,很難被糊弄。
“你且看老娘的。”誥命夫人說了一句,就沖著堂外喊道:“把他們幾個都叫進來,老身有話問!”
不一時,三個中年男子就神色恭敬進來,先是下跪行禮道:“小人見過君侯,見過夫人。”
這三人,就是都烈府上的莊園管事了。他們雖然不是奴隸,卻是侯爵府的家臣,相當于后世的職業管家。
唐廷的封爵制度,既秉承唐宋,又學秦漢,某些方面又用先秦。這家臣制,就是學的先秦。
先秦時代,封臣的最低等級是大夫,大夫有家,所以其家吏被稱為家臣。家臣由“士”擔任,與大夫屬于雇傭關系和主仆關系,但家臣不是奴隸,隨時可以“離家”另找飯票。大夫也隨時可以讓其卷鋪蓋滾蛋。
大唐的貴族家臣也是如此。他們的名目,禮部都有所統一。比如管理莊園收成的家臣叫司田,管理奴隸的叫司奴,管理賬目的叫司計。
這些家臣的服飾,都有一定要求。他們雖然不是朝廷官吏,不吃朝廷俸祿,可也要紗帽,穿類似官服的藍衣,如今民間俗稱“藍衣倌兒”。
之所以統一名目,當然也是規范大唐貴族的管理,形成具有東方特色的貴族制度。目的是讓貴族成為帝國和皇室的藩籬,也成為傳承華夏傳統文明和禮儀風范的載體。
所以,唐主對大唐新貴既待遇優厚,又期待很高。他和皇后專門制定《爵典》,要求貴族階層遵循天道臣道人道。貴族不但要學習文化,還要尚武重藝,要成為道德典范。
所謂家臣制度,就是《爵典》產生的。
這三個侯府家臣,本來都是神色自然,可是當他們看見主母娘子的冷笑,臉色頓時有些不自然了。
“齊司田。”都烈夫人看著一個紅鼻子,“你倒是當著君侯的面再說一遍,今天莊田如何?”
紅鼻子家臣身子微微一顫,拱手說道:“稟夫人,稟君侯。咱們侯府,八千畝地的爵田,雖說是好大一處莊園,又都是上等田,可荊州今年年景不太好,雨水多了些,平均畝產只有兩石一斗,加上損耗,也就一畝兩石稻谷。一年兩季共是三萬兩千…”
“好了。這個老身心里有數。”誥命夫人打斷齊司田的話,“不說君侯的侯爵莊田,但說伯爵莊田,五千畝也是上田,為何只收了一萬七千石谷子?不應該是兩萬么?”
誥命夫人目光爍爍的盯著紅鼻子家臣,透著危險的氣息。
侯府并沒有分家。除了家主都烈的侯爵莊田,還有一等伯顏隼的五千畝莊園。顏隼的田也是上田,也在荊州,為何平均畝產差了這么多?
事實上,都烈夫人很少過問兒子的莊園賬目。畢竟,兒子是成了家的,自有兒媳錢氏負責。可是想不到今日查了查兒子莊田的賬目,竟然發現不對之處。
紅鼻子家臣笑容一僵,“好教夫人知道。伯爵官人的五千畝莊田,雖然也是上田,也在荊州,卻和侯爵莊田隔了幾十里地。今天雨多,伯爵莊園位置更低,積水太多,所以畝產更低,只有一畝一石七斗。”
“休要欺我!當老身老糊涂了么!”都烈夫人大怒,“就隔了幾十里地,兩個莊子的畝產,怎么就差了這許多!說!還有三千石谷子去哪了!”
紅鼻子家臣撲通一聲跪下,“君侯!夫人!哪里還有三千石谷子?兩個莊子共四萬九千石谷子啊,小人怎敢胡亂報賬?”
他一指傍邊的商人模樣的胖家臣,“君侯,夫人,王司計可是核查過的,真的只有四萬九千石谷子啊!”
都烈夫人又看向胖胖的王司計,瞇著眼睛,“你到是說說,真是這么多?莫怕,只要你說話,就算有什么老身也會從輕發落。”
都烈夫人這么一折騰,頓時驚動了闔府奴仆,更是驚動了顏隼和顏嬋兒。兄妹兩人來到畫堂,看到這一幕都是皺眉。
母親做什么?家宴馬上要開席了,為何大過年的還要說這些?
“夫君。”顏隼之妻錢氏小心的走過來,“母親因何而怒?”她是大儒、禮部侍郎錢選之女,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顏隼道:“似乎是因為莊園的賬目,有什么不對。”
錢氏聞言,頓時有點忐忑。因為,她作為少夫人,從來沒有主動管理過賬目。難道是因為自己只顧琴棋書畫,讓誰鉆了空子?
卻聽那胖胖的王司計道:“稟君侯,夫人。齊司田所言不差。兩個莊子的實際收成,都是小人去查過的。幾萬石谷子的大事,小人怎敢聽他一面之詞就做賬呢?”
“伯爵莊田雖然和侯爵莊園只隔了四五十里,可收成的確差了不少。縣衙和鄉村公所的畝產數目,小人都是查過的。”
他說完,就從懷中掏出一張單子,“這是小人抄錄的沔陽縣財稅房的數目,各鄉各村,收成都不盡相同。另外,谷子收割時,小人就在沔陽,兩個莊子的莊稼如何,小人還是能看出差別的。”
都烈夫人拿過單子,隨便瞟了一眼,冷笑道:“你們說,伯爵莊田的積水太深太久,那出產的魚應該更多才是。可是你們報的魚賬,卻兩個莊子都一樣!這又怎么說!”
“老身也是種過田的鄉下人出身!陛下和娘娘提倡稻田養魚,這一畝地,怎么也有四五十斤!今天雨水多,伯爵莊園的田積水深,魚兒應該比去年更多才對。五千畝,怎么也有三十萬多斤魚!”
“可是你們報的賬目,兩個莊子的稻谷畝產不同,可魚產偏偏又差不多,這不是出鬼么?伯爵莊田的魚,只有二十來萬斤,和去年差不多。呵呵,可今年又說雨水多,魚產反而不漲。”
“老身估摸,兩個莊子,魚產起碼少了二十萬斤!二十萬斤魚,那可是幾千銀圓。哼,這么多魚,你們賣給誰,一查就知道,還不說實話么!”
“糧食是大唐專賣,私人不得買賣,所以你們沒有打谷子的主意,卻打了魚產的主意,對不對?你們以為,主家只關心畝產,不關心魚產?嗯?你們尋思少夫人不愛俗務,就敢作假?”
齊司田和王司計頓時臉色慘白,身子忍不住顫抖起來。
都烈一看兩人神色,頓時心中再無懷疑。
大唐兵部尚書、沔陽縣侯再也忍不住的站起來,一腳踹出去,“喂不熟的白眼狼!你們拿著本官的薪俸,吃本官,穿本官,卻還要欺蒙貪墨!你們好大的膽子!”
“三年前,你們科舉落榜,生意破產,主動上門來侯府求差事。本官見你們能寫會算,就委了你們家臣。三年來,本官可曾虧待你們!你們吃的是可是九品官的薪俸!”
“陛下一心要大唐官吏清廉,更要移風易俗,狠剎民間不正之風,這人道天天在講,你們以為自己不是官吏,就能當做兒戲么!”
“君侯,小人有罪…實在是,實在是一時鬼迷心竅…”兩人連連磕頭。面如土色。
“住口!”顏隼再也忍不住的走過去,厭惡的看了看兩人,“爹,送到洛陽尉衙門吧,這是貪墨主家財物之罪。”
顏嬋兒也走過來,“爹,《爵典》說的很清楚,家臣貪墨,直接交到有司審判治罪就是。”
錢氏聽得很是尷尬。的確是因為自己平時不喜歡管理賬目,才讓這些宵小鉆了空子,要不是婆婆明察,侯府就損失幾千銀圓。
幾千銀圓,對家大業大、每年好幾萬進賬的侯府似乎不算什么。可是,侯府的開銷同樣很大。三千南洋官奴,既然是侯府使用,那就是侯府來養活。光這項開支,每年也是一大筆開銷。
還要繳納兩成的國稅。加上府中其他開支也很多,這幾千銀圓的用處真不小了。
都烈苦笑道:“二十萬斤魚,幾千銀圓,老夫倒不是太心疼,可老夫丟不起這人!只雇了三個家臣,其中就有兩個貪墨!”
都烈夫人又哼了一聲,“兩人貪墨?你以為孫司奴就干凈么?”
孫司奴一聽,頓時有些急了,“夫人,小人,小人可沒有和他們同流合污啊。”
都烈冷冷看著孫司奴,“你自己不說,等會他們把你供出來,后悔也遲了。”
都烈夫人厭惡的看著孫司奴,咬牙道:“你比他們還壞!老身問你,這么多奴隸,一天多少口糧?一年用多少布?你敢說你沒有克扣?”
“陛下之前分了侯府一百頭牛。可是這兩年,還剩多少頭?”
孫司奴道:“還是一百頭啊,一頭都沒少。還請夫人明察。”
“放屁!”都烈夫人再也忍不住的爆了粗口,“你當老身是白癡不成!陛下送的一百頭牛,可是有六十頭母牛!”
“六十頭母牛,兩年不下崽?一個牛犢子都不生?難道那些公牛,都是廢物不成!”
“大唐缺牛,陛下和皇后也令民間母牛多生牛犢。送侯府六十頭母牛,兩年不產崽,這是不是罪過?”
“按理說,應該多出好幾十頭牛才是!可你還有臉說什么,一頭不少!”
“孫大成!”顏隼氣的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這個貪得無厭,忘恩負義的狗東西!說,你貪了多少牛犢子?賣給誰了!不說我宰了你!”
都烈也是氣的直喘氣。
他真是眼瞎啊,招了這三個狗東西。
顏嬋兒臉色也很難看。六十頭母牛,兩年起碼要產好幾十頭牛犢!
“你說!你是殺了賣肉了,還是當耕牛賣了?”顏嬋兒厲聲說道,“要是當耕牛賣了,你還有活路,要是殺了賣肉,你就是死罪!”
大唐雖然不斷從天竺運牛,可如今還是缺牛。擅自宰殺耕牛吃肉,罪過不小。要是宰殺五頭以上耕牛,就是死罪。
孫大成臉色蒼白,腿一軟,就癱在地上。
這兩年,他看都烈父子不管家務,憑借管理莊園奴隸和耕牛之權,加上主家鞭長莫及,在莊園內撈了不少好處。
母牛每產一個牛犢子,都被他偷偷賣了。買牛犢子的人,是當地的富商,不是種地的。買過去,當然是偷偷吃了或賣了。
因為做的隱蔽,一直沒有被發現。雖然有些奴隸知道,可是這些南洋奴隸怎么敢告密?
開始時,他還只是賣個一頭兩頭,可主家一直沒人過問耕牛數量,他的膽子也越來越大。
如今,什么都完了。
“來人!”都烈下令,“將這三人拿下,關在馬房!明日送到洛陽尉衙門!”
這么一折騰,都烈一家人的除夕家宴,再也沒有一絲喜慶。
挖出三條蛀蟲雖說丟臉,但終究不是太大的事。可好幾十頭牛犢子被販賣吃肉,這可是大罪。
必須要向陛下請罪。
這些忘八蛋,自己吃著鮮嫩的乳牛肉,卻連累老子背鍋!
都烈氣的整個除夕夜都黑著臉。
事實上,類似的事情,在大唐新貴之家,絕不是個案,而是越來越普遍。
大唐成功防治住了吏治,可貴族之家的“吏治”卻越來越糟糕。
大過年的,就是北方南渡的百姓,也都領到了口糧、食鹽、布帛等物,讓他們能過個飽年。天子和朝廷的仁慈,也讓難民的心不再感受到寒冬的冰冷。
大唐上下,不論官民,都沉浸在節日的喜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都自發的去道廟中,為皇帝皇后祈福,祝愿圣人長命百歲。
與大唐喜慶氣氛截然不同的是,此時的河朔地區,卻杳無人煙,不聞犬吠。茫茫千里北國,寂靜荒涼,似乎天地之間唯有大雪。
要不是偶然能看到呼嘯而過的元軍騎兵,那就真的是猶如死地了。
數百萬北人被逼南遷后,如今黃河北岸,也就是一些官員元軍還留在空蕩蕩的城池,隨時也會離開。
整個北國,此時人煙之稀少,簡直連漢末三國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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