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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兄弟

  市郊城鄉結合部一個雜亂的城中村,賣烤串的攤位上冒起濃濃的白煙,參著辣椒粉的味道,嗆得過往行人不住地咳嗽。路邊攤子上坐滿了吃宵夜的人,吆五喝六地劃著拳,吹著市井百姓們的牛逼故事。時不時有喝了幾杯貓尿的人鉆進黑暗的小巷子,巷子里穿著清涼的濃妝姑娘便笑盈盈的將其迎進門去,然后拉上了卷閘門。

  一只烏鴉像黑夜里的蝙蝠一樣從人們的頭頂掠過,看見的人就會吐一口唾沫,叫一聲“晦氣”,再喝兩口啤酒壓壓驚。

  烏鴉在烤羊肉的香味里徘徊了許久,最終長呱一聲飛進了遠處僻靜的角落,停在一棟出租屋窗外的桂樹枝頭。

  蔣得官閉著眼睛坐在破舊的沙發里,手指上的香煙已經快要燒到指甲蓋了。這時候窗外傳來一聲詭異的鴉叫,嚇得他一哆嗦把香煙扔在了地上。

  看見地上滿是廣告紙和塑料袋,他又不得不把還燃著的煙蒂撿起來,掐滅在煙灰缸里。

  蔣得官朝窗外看了一眼,夜黑沉沉的,遠處低矮的路燈的光照射過來,桂花樹參差的樹影在窗前搖曳,樹葉被風吹得嘩啦啦響,像群鬼的嘲笑。

  樹上連個鳥影也沒有。

  可他明明聽到了鴉叫。不會就是那只烏鴉跟來了吧?他疑神疑鬼地猜測著。

  就在剛才,在老電廠那個寬敞的天井里,他本來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可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只烏鴉,朝他們呱呱地叫了一通,他的人就突然變成了瘋子,就連他自己的腦子也稀里糊涂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他當然不相信烏鴉有什么神力,他只覺得今天倒霉透了。

  篤篤篤,有人在敲房間老舊的木門。

  “進來。”蔣得官說。

  手下走進來,叫了聲蔣爺,有些欲言又止。

  “有什么話就說吧。”蔣得官無力地說。

  手下說:“我們的人都……被黃子強接手了。”

  “黃子強?”蔣得官搖了搖頭,“不可能,他沒那么大本事。”

  “從黃子強的人里傳出來的消息,他今天只是幫忙放風和打掃戰場的,真正去幫忙的是……”

  “是誰?”

  “是夏家的李衛和一個來自加拿大的叫奎·沃爾夫的華裔年輕人。”

  “誰?”蔣得官覺得不可思議,“不可能,不可能……”

  他連說了十幾個不可能,然后抬頭問手下:“查清楚了,能確定?”

  手下點頭:“確定。”

  蔣得官頹然坐倒在沙發里。難怪今天這么完美的布局被人輕易破了,有夏家和北美洪家的助力,他報仇的希望已經幾乎不存在了。而且經此一役,他蔣得官已經無法在三吳和申州地區立足了,甚至連去美國都變得不太現實了。

  蔣得官無力地揮揮手:“你們都走吧,地下室里還有點現金,拿去給兄弟們分了。”

  手下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么,最后只說了一句:“那您保重。”然后出去了。

  蔣得官聽見門關上的聲音,感覺空氣漸漸在房間里凝結,整個房間就像給自己準備好的棺材,一切都變得死氣沉沉。

  窗外又傳來一聲鴉叫。

  蔣得官緩緩閉上了眼睛,周圍的一切都黑了下來,又漸漸亮了起來。

  一條清澈的小河彎彎,沿岸是聯排的磚瓦平房,一座高高拱起的石橋聯通著兩岸的人家。屋后的石階直入河底,青苔在石階上稀稀蔓蔓地爬著,偶有船只經過,水浪便一浪一浪地向兩岸涌來,拍打著堤岸,發出嘩嘩的響聲。

  婦人蹲在石階上搗衣,用木棍拍打著鋪在石面上的衣服。一個孩子從岸上庫通一聲躍入水中,濺起的水花弄濕了婦人的衣衫,惹得婦人一陣大罵。

  水里的孩子嘻嘻哈哈,玩了一陣就沖岸上喊:“哥——下來玩嘍!”

  岸上的后門口擺一張小桌,一個大孩子正伏案作業,聽到小孩的呼聲,沖河里笑道:“不玩了,我要復習功課。”

  小孩一個猛子扎下去,一會兒浮上來,手里撿了個蚌,朝著岸上丟過來,啪一下正砸到小桌上,弄濕了書本。

  大男孩惱怒地站起,看了看石階上彎著腰搗衣的婦人正笑吟吟地看著河里的小孩,就嘆口氣坐下來,擦干濕了的書本繼續寫字。

  水里的小孩便哈哈大笑起來。

  突然間,河水就猛地漲了起來,水浪翻滾,像藏著被惹怒了的白蛇,洶洶地朝著岸上卷來。

  岸上的屋里出來許多人,紛紛呼號著:“洪水來啦,逃命啦!”人們便奔走相告,四散亂逃。

  河的上游灰蒙蒙的,分不清天和地,忽然就出現一片黃褐色的潮水,幾丈高的潮頭鋪天蓋地地涌了過來,像萬馬奔騰,發出隆隆的響聲,就連大地都震顫不已。

  大男孩把小桌子一推,書本嘩啦啦掉了一地。他卻顧不得書本,沖下石階去拉婦人:“媽,快跑!”

  婦人哭著指向河中央起伏的黑影:“你弟弟……快去救你弟弟!”

  大男孩跳進了水里,去找弟弟。找了很久,終于把弟弟拉上了岸,然而婦人卻不見了。

  洪水褪去,滿目瘡痍,除了那座古老的石拱橋還完好的跨坐在那里,仿佛看盡滄桑的老人般波瀾不驚,整個村莊都已被夷為平地。

  兄弟倆在殘垣斷瓦間哭著尋找家的痕跡。終于,他們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婦人。

  “照顧好你弟弟。”這是婦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媽媽!”大男孩淚流不止,這是他最后一次喊婦人“媽媽”。

  他拉扯著弟弟,在泥濘的道路上前行,在每一個村子里乞討,受盡了白眼。他們從農村走進了城市,在林立的高樓間,弟弟害怕地問哥哥:“我們會不會死?”

  哥哥抬頭看著聳入云霄的大廈說:“不會的,我們不會死,我會讓你吃上這里最好吃的飯,站在最高的樓頂看風景。”

  多年以后,哥哥實現了他的諾言。他帶著弟弟在全城唯一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廳吃飯,在八十八層大樓頂上看城市的夜景。

  “照顧好你弟弟。”

  哥哥總是想起媽媽臨終前這句話。

  然而,他看見了那具焦糊的尸體,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肉串烤焦了的味道。

  他聽見婦人罵道:“你怎么這么沒用,連弟弟都照顧不好!”

  不知從哪里傳來一聲鴉叫。

  蔣得官淚流滿面,捂著臉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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