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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青史可曾記得多少人?

  寧國公主猶豫了下,問道:“明日的婚禮我要不要去?”

  梅殷不假思索,“于情于理,都該去。”

  “隨多少禮?”

  “看著辦罷,也別太寒磣了。”多少都無所謂,明日之事,不論成敗,這禮錢應該都是有去無回,收不回來的。

  成了,徐妙錦和黃昏沒有機會參加梅家的喜事。

  不成,徐妙錦和黃昏也沒有機會參加。

  新婚期間,喪事他們大概是不會來的。

  寧國公主嗯了聲,“那我心里有數了,明天少不了要碰見徐皇后,倒也是神奇,徐皇后自從用了黃昏供上的那什么沐浴露、潤膚水,活得越發個年輕了,夫君,你說這黃昏到底是怎么了,被水溺后,怎么忽然如此多才了。”

  梅殷苦笑,“我若是知道,今夜也不會如此發愁了。”

  很多事都敗在他手上。

  寧國公主起身,“我去洗漱了,夫君你也早些歇了罷。”

  梅殷點頭。

  待寧國公主走后,梅殷猶豫了許久,去一旁拿了宣紙鋪好,親自磨墨,提筆在宣紙上,許久不曾落墨,又重重將筆毫放下。

  就這么坐著看著白色的宣紙。

  外面響起更夫喊更聲。

  梅殷倏然驚醒,從硯臺上拿起筆,放在硯臺里重重的來回摁了好幾遍,這才讓凝固的墨汁融化,在宣紙上潑墨而寫:“順昌、景福吾兒:往憶先祖,赫赫名在,再溯今日,已是笑柄,為父讀書一生,僥有薄名,曾誤大義,每每思之則夜不能寐而涕然也,今永樂章國,天下已定,歲歲將增,為父欲逆流而上,以補心殤……”

  揮毫潑墨,洋洋灑灑數百字一書而就。

  梅殷擱筆。

  拿起價值不菲的玉石鎮紙將這封家書壓在書桌上,起身,推開窗戶,看著天穹上繁華星辰,深呼吸了一口冷空氣。

  面容倏然冷峻起來。

  星空很美。

  江山很美。

  我想活。

  活著多看幾眼這個世界,聽徐府的下人說起過,是丫鬟緋春無意說漏嘴,是她聽徐妙錦說的,徐妙錦說黃昏給她描述了一個光明的世界,黑夜如期而臨時,人卻用智慧,讓繁華的城市變成了不夜城。

  不知道那是一種何等光景。

  應該很美……的吧?

  在應天城地處繁華地段的一座坊子里,有個老婦人坐在書房的燈下,透過窗戶望向漆黑的外面,她知道此刻外面的黑暗中,一定有北鎮撫司的密探在監視。

  甚至可能不止。

  也許還有南鎮撫司的人,或者內官監大監鄭和的人。

  她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監視著。

  但她毫不在意。

  有些東西,是那些狗鼻子永遠也看不見的。

  在數日之前,老婦人就已經將家里的奴仆盡數遣散,如今這偌大的院子,只她一人,燭火昏黃倍清冷,冷寂之中,老婦人的臉容在燭影搖擺下,顯得有些驚悚。

  很有些荒宅老婦人的鬼怪感。

  老婦人起身。

  拿起燈踽踽而行,穿過堂屋,來到后面的房子里,長明燈后,供奉著劉家先祖,最中間的神牌,卻不是劉家先祖的,而是供奉著大明太祖。

  老婦人上香,做揖。

  對著太祖的神牌心里默默想著事,不知道為何,老婦人想起了上元大火案,想起了那個叫小寶慶的公主,和那個雍容華貴平易近人的徐皇后,又想起了上元大火案中無辜慘死的數十條人命。

  思緒又飄擺,老婦人又憶起長街奔馬案。

  都是無辜百姓慘死。

  心頭越發愧疚。

  許久,才自嘲的笑了起來,自問自答,“又能怎樣呢,事情了這個地步,總是會有無辜的人付出代價,天子帝座,王朝國祚,都是白骨盈堆起來的啊。”

  而歷史只會記住那些將相帝王,卻記不住那些默默無聞死去的人,歷史只會在書上寫下一行數字,無數條鮮活的生命,成了那數字中的一個部分,他們存在的意義,已被雨打風吹去。

  甚至有些人,連那串數字都不是,比如當年唐朝在西域的都護府,連大唐換了天子都不知道,這樣一群人,歷史可曾記下他們的名字?

  可曾記下他們那十四年的苦難歲月?

  沒有!

  老婦人越發傷感。

  默默回到書房。

  她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

  就在門外黑暗里那群狗鼻子的眼底下做的,恐怕他們永遠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做到那些事情的,不過不重要了。

  明日之后,梅殷若是成功,則這些事就會成為自己的富貴。

  若是失敗……

  沒人知曉。

  但自己還是會死。

  死么……

  多正常的事啊,我一個老婦人怕什么死呢。

  現在無事可做,老婦人也睡不著。

  她只剩下一件事。

  她會一直坐在這里,等著天色微微明,等著應天城蘇醒,等著街上鞭炮聲,等著那刀鋒起街巷,等著那血流漫青磚。

  等著錦衣衛破門而入將她押入詔獄。

  或者等著梅殷的人請她去往紫禁城。

  若是前者,老婦人沒有半點怨言。

  人吶,做了事,就怪不得別人。

  若是后者,老婦人也不會覺得欣喜,終究是他人的繁華,半只腳走進棺材的老婦人做的這一切,不為自己。

  她無子嗣。

  就算成為功臣,再多的富貴繁華也不過是過眼云煙,倒不如青燈古卷,走在先賢的道路上來得灑脫快意,沒準還能在青史長卷上,勝過億萬沙場卒,留下那么一個名字。

  老婦人沒來由的想起了一句詩: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老婦人倒是覺得,深藏功與名,更為灑脫。

  可惜,這是詩仙的詩。

  老婦人可不覺得自己有資格來更改詩仙傳世佳作。

  等待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

  但老婦人絲毫不覺得難受。

  只覺得放松。

  是啊……

  一切都將落幕,她已承受了太久,無論成敗,她都解脫了。

  老婦人呢喃了一句,“真累啊。”

  心里有些后悔的。

  早知道……當年就不寫那首詩了,也就沒有今日坐在書房里等待著明日的老婦人。

  老婦人,劉莫邪,大明太祖御賜女秀才。

  垂垂老矣。

  欲書名諱于史書。

  ————

  這一章寫得很爽,有點寫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的那種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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