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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九十)將門虎子

  方才3團明天的一號嶺之役還是人們思考的中心,現在它卻變成了一個更大的作戰行動的并非最重要的部分。而且,此前胡璉的眼皮一直沉沉地下垂著,現在卻高高抬起,從那對三角形小洞似的眼睛深處,直直地向彭燾射出了兩道利劍般的光芒。他嚴厲地、懷疑似的盯了他兩秒鐘,才開口清晰地說道:“彭燾,我把4團朱永德結束基比夫山主峰地區戰斗的最后時間規定在明天夜間二十四時正。我也把你團結束一號嶺地區收復戰斗的最后時間定在明天夜間二十四時正,如果你們哪一位不能按時完成作戰任務,咱們軍事法庭見吧!”

  彭燾整個早上一直容光煥發的臉在胡璉冷峻逼人的目光下微微有些發白。周圍的人悄悄抽了一口冷氣,又一次不約而同地想道:今天清晨,無論在3團指揮所還是在整個戰區,我軍的真正靈魂和主宰都仍舊是這個看上去似乎陰沉不定的胡璉而不是別人。

  兩道警示性的目光從胡璉側后射向彭燾。彭燾會意,握緊手中的沙盤示意棒,雙腳“啪”地一個立正,目光莊嚴、凝重,望著胡璉,聲若洪鐘地答道:“報告胡璉,彭燾明白!”

  眾人紛紛閃開,給轉身向帳篷外走去的胡璉讓路,把師長趙震也擠到了一旁。這種場合下趙震習慣了要講兩句,可胡璉竟沒有給他一個說點個人意見的機會。最令趙震不愉快的是:由于方才胡璉為3團收復一號嶺地區規定了最后時間,他今天早上陪胡璉來3團指揮所視察的目的已經不可能達到。趙震走出帳篷之前又朝彭燾的下榻處掃了一眼,發覺進來時看到的一切不知何時已被誰用那塊棗紅色天鵝絨簾布遮住了。趙震盯住這塊簾布,不由再次怒火中燒:它哪兒是一塊普通的簾布,他絕對有把握認定,它原本是一塊團以上單位禮堂舞臺上的大幕!

  趙震最后一個走出帳篷時滿面怒容。太陽已經升得很高。胡璉正在上車。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罷休,想了想便撇下自己的車,走過去拉開胡璉吉普車的后門,坐到后座上。

  幾分鐘后,兩輛吉普車又在山嶺北方的急造公路上疾馳。

  “軍長,明天部隊就要打仗,我的意見仍舊沒有改變。”短暫的沉默過后,趙震開口說道。今天一早上他心緒惡劣,話一出唇就顯得火氣很沖。

  “半個月前我們就把報告打上去了,可軍里一直沒有給我們下文。今天我要再一次向你重申我們的意見:將彭燾從3團指揮位置上換下來,派4團朱團長接替他,指揮3團明天的戰斗!”他停了一下,見胡璉沒有什么反應,又補充了幾句,“我們這樣做并非一時心血來潮,我們是對明天讓彭燾指揮一號嶺戰斗不放心。我們不能拿著勝利去冒險!”

  他終于將一早上都想對胡璉說的話說出來了,然后注意地看了看前排車座上的胡璉。胡璉什么反應也沒有,他上車后一直沉重地耷拉著眼皮,全神貫注地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趙震心里忽然沮喪極了。

  車子顛了一下。胡璉抬起頭,睜開雙眼,透過玻璃的車窗,陰郁地望著公路右側峽谷間那起伏不定、被陽光照耀得異常明亮的森林。

  趙震卻像受到了鼓舞,接著剛才的話頭繼續說道:“今天早上你也親眼看到了。戰前就有人反映他的作風問題,只是因為部隊要上前線,我們還沒來得及調查處理。這下可好,他倒將那個女人弄到自己的野戰指揮所里去了!明天就要打仗,今天他還有心思帶她去林子里打鳥!……你再看看他那個指揮所,簡直就是個花花公子夜總會嘛!”接下去他還想說出對那塊天鵝絨簾布的懷疑,因為沒有十分的把握,又止住了。

  “軍長,彭燾當團長兩年了。兩年來我對他的印象是兩個宇,第一個是‘驕’,第二個是‘嬌’。太驕傲輕狂的人容易輕敵,兵法上說驕兵必敷,太嬌氣的人則很難承受戰爭中的挫折。鑒于這種分析,我們半個月前才做出了將他換下來的決定。請軍長盡快做出決斷,一定在今天給我們一個正式答復,畢竟時間已經不多了!”

  吉普車又從一大團晨霧里鉆了出來,轉了一個彎,繼續在急造公路上盤旋。趙震注意到胡璉的眼皮又沉重地耷拉下去。那種沮喪的感覺再次潮水般涌滿了趙震的心胸。

  半小時后,兩輛吉普車在山嶺北方大山峽中一條由北向南延伸過來的山腿旁停下來。軍直屬工兵營的一個排正在這里為胡璉構筑一座半地下式的前沿觀察所。趙震下車后發覺他為自己選的這塊地方很不錯,它地勢低,視野卻很開闊,不像一般的觀察所那樣設在某些制高點上,容易被敵人猜中而遭到炮火襲擊,卻又可以從此處對整個基比夫山主峰地區一覽無余。

  有幾分鐘時間胡璉站在一片馬尾松林之下,眺望南方的山群。趙震想起胡璉也許早把他說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今天一早上他算是白忙活了。但胡璉已經從南方郁郁蒼蒼的山林中轉過頭來,用一種在他看來是老師責備高年級學生不懂加減乘除一樣銳利的目光盯他一眼,口中清楚地吐出了八個字:“臨戰易將,兵家大忌。”

  身材高大的趙震似乎被這句話釘在那兒了。斑駁的陽光透過頭頂的松針葉火辣辣地灑在他的禿頂上,讓他一時間感到燥熱難耐。

  入夜,一團緩緩游動的巨大的蟹狀云團吞沒了西斜的月亮,基比夫山廣大地區的夜色晦暗下來。

  在一號嶺背后的大山峽北側頂端一座半地下式的、土木結構的前沿觀察所里,胡璉面對一個向南的長方形晾望孔站著,沒有把手里的電話聽筒放在耳邊,而是將它遠遠地擎在一旁,于是,他同趙震的通話便清晰地響遍了這座因實行戰前無線電靜默而氣氛沉悶的野戰工事的每一個角落。

  “趙師長嗎?”

  “軍長,是我!”

  “你那兒的情況怎么樣?”

  “報告軍長,自昨晚二十時我師各部隊開始按預定方案行動,目前除4團朱永德的迂回部隊尚在運動途中,其余部隊均已到達指定位置,完成了戰斗準備。眼下一切順利,請軍長指示!”

  由于胡璉的前沿觀察所距戰區直線距離不足三公里,趙震的前沿指揮所就被壓至更前的一號嶺西側的反斜面上。如果月光一旦明亮,趙震的指揮所和胡璉的觀察所可用肉眼遙遙相望;但月光一旦黯淡下去,胡璉透過了望孔看到的就只是最南方的山嶺和001號高地的黑乎乎的輪廓了。

  趙震的話講完了,胡璉仍一動不動站著。電話那端的趙震意識到胡璉的沉默,像昨天早上去3團指揮所時一樣,他又把握不住胡璉的思想了。

  “軍長,你還有什么指示?”隔著寬闊的大山峽,他又問。

  胡璉像是被人從某種幽微難測的思考中驚醒了,兩只腳動了動。警衛員將一把折疊椅挪到他身后,他卻仍然站著。

  趙震終于從電話里聽到了胡璉嘶啞的聲音:“趙師長,4團的情況怎么樣?”

  “朱永德剛才發回的一個電報訊號表明,他們已到達作為折轉點的禿鷲峰,準備越過向東北方的甲1號高地迂回!”

  團呢?”

  “剛才我打電話問了一下,情況正常!胡璉又沉默了。趙震覺得自己的呼吸也沉重起來。

  “你的預備隊在什么位置?”

  “報告軍長,5團目前已進至4團原來的集結地。我讓他們暫時休息幾個鐘頭,拂曉戰斗一打響,立即向前推進,隨時聽命令支援4團的戰斗。”

  胡璉這一次沉默時間很久,趙震拿不準他是否應當把電話放下。峽谷北側的觀察所里,人們感覺到的是另外一種沉重:胡璉仿佛正在對自己的某些部署下最后的決心。

  果然,胡璉再說話時,語氣明顯果斷而沉重了:“趙震嗎?”

  “是我!”

  “下一個聯絡時間,你向朱永德傳達我的命令:如果不暴露目標就無法按時到達攻擊出發位置,我準許他不惜暴露強行前進!如果全部兵力不能同時到位,就分散成數路開進,只要其中一路按時到位,我就算他完成了迂回任務!”

  “是!”

  “我還要告訴你,在你師的背后,我已命令15師兩個團前進至5團和3團原集結地待命,這是我為基比夫山地區收復戰斗準備的第二梯次的部隊。我希望我能不用這支部隊。此事除了你和你的參謀長之外,不得讓第三個人知道!”

  趙震覺得喉嚨發干。

  “明白!”

  “最后一件事:從現在起,我們倆——我和你——”他特別在后面三個字上又加重了語氣,“除非有特殊的、非如此不可的理由,不得再干預3團和4團的作戰指揮。……我的話你明白嗎?”

  “我……,”趙震遲疑了一瞬間,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明白!”

  “我不想做任何解釋。我只要你執行命令!”

  “是!”

  “再見。”

  “再見,軍長!”

  峽谷南側的電話首先掛斷了。胡璉過了一會兒才把手中的話簡交給一直站在他身邊的何朝宗。這以后他既投有從瞭望孔前走開,也沒有坐到身后那張折疊椅上。他依然站著,凝神眺望峽谷南方夜色籠罩下的崇山峻嶺。

  月光到底沒有再在這道林木森森的大峽谷間皎潔起來。一直陌胡璉站著的何朝宗猛然生出一種想法:胡璉做出最后一個決定是不容易的;自從他做出那個決定,直到明天全部戰斗結束之前,胡璉都不會離開這個了望孔了。

  ……天黑后全團開始向攻擊出發地域運動,彭燾才乘車返回一號嶺。

  同下午出發時相比,現在他的心境又像之前那樣鎮定、自信和亢奮了。不僅由5團副團長劉宗勝帶給他的那點對于戰斗前景的疑慮得到了消除,這最后的視察還愈發增加了他的信心。現在彭燾認為:明天他和他率領的3團不是能在一號嶺一線打勝仗,而是—定能照他的計劃打一個漂亮的勝仗!

  一個人的內心有多么深邃,往往是外人難以猜度的。即使像彭燾這樣一個將戰爭視為自己終生職業的人,一場真實的而非虛擬的戰爭的來臨,對他仍顯得突然,并會于最初一刻在靈魂深處引發深深的震驚。震驚的原因又是極為復雜的:彭燾多年來一直在渴望戰爭,但認真想起來,他渴望的其實并不是戰爭,而是在戰爭中建功立業,成就父親彭慶中上將當年那樣的功勛與盛名;但盡管如此,他畢竟也和別人一樣長期生活在和平的天空之下,他以為自己已經為戰爭和在戰爭中履行軍人使命做好了準備。其實卻像所有生活在和平中的人一樣,當戰爭真的到來時,驀然發覺自己不但沒有做好充分準備,甚至沒有做好起碼的準備,他更適應的是和平的軍營生活而非戰爭。彭燾從沒想過自己會死在任何一場戰爭中,這一點是他和許多基層官兵心理上最大的不同之處,但他即使想不到自己會死在這場剛剛到來的戰爭中,卻不能不想到自己要在戰爭中負擔的責任。戰爭開始后他雖然以參謀軍官身份參加了幾場戰斗,但那時他基本上是同師長趙震一起呆在指揮所里,并沒有過以現在的身份指揮一個團作戰的經歷。彭燾從不懷疑自己作為一名軍人是優秀的,出類拔萃的,但大戰在即,他對自己是否能夠帶一個團完成上級交給的任何作戰任務,內心隱秘處仍不能沒有那么一點點小的憂慮(他不愿意承認這就是對自己能力的懷疑。只承認它是人在面臨重壓下自然而然生出的一點點焦灼)。彭燾是沿著下面一條心靈的小路走進戰爭的:最初的震驚過后,他就比全團甚至全師任何一個人更快地明白了這場事變對于自己和每一個別人的全部意義。首先他想到的是:作為一名團長,即使他承認對自己的能力有一點隱憂,卻仍然要責無旁貸地帶這個團走向戰爭,去完成任何一項作戰任務。既然如此,這一點擔憂和焦灼的存在就是沒有必要的了;其次,這次戰爭不只構成了對他實際帶兵能力——也包括運氣——的嚴峻考驗,也為他在軍界建樹功勛迅速成名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機遇。彭燾內心的目光這時已轉向周圍:固然他沒有帶一個團投人實戰的經驗,可是和其他也要投入戰爭的團長——譬如父親的老戰友,同在當年“驅除張唐”戰爭中立下殊勛的朱岱真上將的兒子朱永德——相比,他相信自己又是優秀的了。朱永德也會想到這場戰爭對他意味著什么。在考驗和巨大的機遇之間,朱永德會像自己一樣首先想到如何抓住和利用這個機遇。如此一想,彭燾不但覺得自己不該讓那點自我懷疑和焦灼在自己心中留存,而且還在與朱永德能力的對比中相信了它們的存在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朱永德都不為自己的能力擔憂,他有什么理由懷疑自己?在國內的時候,彭燾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投入到戰爭準備之中,他帶部隊向前方移動,然后展開大規模的戰前適應性訓練,研究這場中國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戰爭可能會給他和部隊帶來的難題并一個一個具體地解決它。他全身心地沉湎到這里面去,以為自己已在經歷戰爭,可這一時期他經歷的只是日復一日的沙盤作業和實兵演習,竟沒有注意到隨著這些戰前的活功,正在走來的戰爭的真實感和沉重感正一點點被某種新的游戲式的緊張和激動所替代。戰爭準備活動本身就具有某種游戲性質,這種游戲式的戰爭準備活動反過來又強化了他那天之驕子式的自信,也使最初的一點懷疑和焦灼不再出現。有一陣子彭燾以為它已經完全被消除了,其實沒有。等部隊有一天真地開進戰場,游戲式的戰前準備活動結束,戰爭的真實感突然沉重地回到他心里,原有的那一點隱隱的自我懷疑和焦灼,就又悄悄從心底冒出來:戰爭就要打響,彭燾卻突然對自己親手制定的一號嶺地區進攻戰斗方案生出了一點新的不安。

  這個方案是他反復考慮敵情、地形、任務諸方面的情況后制定的,并經過了軍師長官的批準,作為一個自認為是一流軍事專家的戰地指揮官,他無法接受來自任何方向(包括自己的內心)的懷疑:但同樣是由一流的軍事素養造就的敏銳的直覺,卻也在悄悄提醒他注意到這一方案其實并無過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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