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燾恍然大悟,但心中的疑問并沒有解決,他發現真正讓自己心驚的還不是這次攻擊行動的結果,而是行動本身:在全連傷亡殆盡、進攻停止、明知主峰地形險惡,且有蘇軍重機槍守衛、去攻擊就是死,不攻擊就能活下來的情況下,商玉均他們為什么還是冒死去進攻呢?難道商玉均就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嗎?!還有劉宗勝。正是從軍長對第一天戰斗的評價中,他更加明白了5團3營在632高地地區進行的戰斗的意義。沒有這個營在該地區出現,或者這個營在希連山和禿鷲嶺之蘇軍的夾擊下一觸即潰,4團在001號高地地區被殲的命運就難以改變,一號嶺就會受到正面攻擊,他不能保證自己真能守住那么長的一條大山梁。
不僅劉宗勝帶的這支隊伍是一個謎,劉宗勝本人更是一個謎:假若不是他親自用一挺重機槍瓦解了希連山方向的援兵對634高地下5團3營9連的威脅,9連當天下午就會全體覆滅,商玉均他們也就沒有機會去攻擊主峰,這樣不但拿不下634高地,633、632甚至631高地也馬上會受到蘇軍的連鎖式攻擊,后果不堪設想。這個其貌不揚、文化程度不高、說話又不中聽的人,怎么就帶出了這樣一支能打惡仗的隊伍呢?怎么就能帶出商玉均等等6人那樣的排長和士兵呢?還有,這天深夜。他不讓部隊去攻擊634高地,自己脖頸上又負了傷,為何還要奮不顧身地去634高地西北側沖溝雷區內開辟通路,走向高地呢?他沒想到只要稍有不慎,就會死在雷區或者634高地上嗎?他這樣做的目的何在呢?彭燾找不到答案,就不能不接受下面一個令他震驚的答案:劉宗勝和商玉均他們都是好樣的,都是要在自己最后的行動中英勇赴死。不是為了勝利,而僅僅是要最后一次履行軍人職責,是去英勇赴死!
就是這時,他的內心陷入了深深的自卑和自責。過去他總認為自己是最英勇最杰出的軍人。現在卻發覺,不僅同劉宗勝商玉均相比,就是同5團3營任何一個最普通的士兵相比,自己都不但談不上英勇和杰出,甚至連一個合格的軍人也算不上。他看到了別人的忠誠、勇敢和高大,同時也就看到了自己的自私、怯懦和渺小,而后面這些品質卻是同他生命中的自尊、驕傲、英雄主義信仰相悖逆的,他自己不堪忍受的。
戰爭并沒有結束,蘇軍在短暫的喘息后又同華軍激烈糾纏起來。每天都有戰斗在一線陣地上發生。這時彭燾開始表現出一種令人驚訝的新作風:過去他喜歡在指揮所里發號施令,現在陣地上一有情況。他就要親自趕去,同士兵們一起蹲戰壕,喝生水,伏在掩體里參加戰斗了。他早就不害怕上戰場的小路兩旁的紅白小旗幟,也不害怕蘇軍埋設的地雷和炮火。他的新作風既是現實的需要——必須堅決守住每一寸陣地,直接到陣地上指揮心里更踏實。
又是那顆自卑而又激烈自譴的內心中涌滿的渴望。“你的生命并不比別人寶貴,”他常常狠狠地對自己說,用來抵御戰斗中不時涌上來的死亡預感,“你即使做不到像劉宗勝和商玉均那樣英勇。至少也不要被蘇軍嚇個半死!……”他的新作風給他帶來的收獲是彭燾意想不到的:每次他出現在陣地上,都會給戰士們帶來鼓舞,激發起他們的英勇和犧牲精神,從而贏得每一場戰斗的勝利。彭燾以前披閱史籍,常常不大明白一代名將馬服君趙奢、伏波將軍馬援的一些做法:每次出征,他們總將國王或皇帝賞賜的金銀盡數放在自家大門口,任士卒們撿取。而號稱飛將軍的李廣行軍宿營時則總是“士卒盡食方食之”、“士卒盡飲方飲之”。今天。他恍惚覺得自己有些懂了:這些名將的行為絕不是一句“籠絡士卒之心”可以解釋的,那是真正尊重士兵,把士兵看成作戰和勝利的根本。忽然,彭燾激動地意識到自己剛剛洞悉到一點為將之道的精微。
對他來說。最大的收獲卻是:他終于能夠理解劉宗勝和商玉均,也能夠理解和他們一樣的基層部隊的官兵了。劉宗勝代表了他多年來在部隊既難以理解、也無法把握的一大部分人,商玉均則代表了一大批與他有年齡差距又讓他理解不了的新人,無論劉宗勝上次戰爭中表現出的勇敢精神,還是這次他和商玉均們在收復634高地中的英勇行為,事后都成了讓他心靈為之驚顫的謎團。然而當他日復一日地將自己置身于戰場和普通士兵中間,他自己也在戰斗中成了普通一兵,這些過去總也找不到答案的謎團便有了答案。
“……你不能理解他們,是因為你總是站在個人的角度思考一切,包括戰爭和死亡,離開這個角度,你便不能理解任何事情。劉宗勝、商玉均他們卻不同,他們完全不是為了自己投入每一場戰爭,他們純粹是在保衛祖國的意義上走進戰爭,并且承擔了戰爭的沉重、苦難和犧牲。……他們表現出的不是個人的力量,而是華夏民族生命體內那種深厚、偉大、永遠不可被戰勝的力量,正是這種力量使這個古老的民族一代一代戰勝內憂外患生存下來,并將永遠生存下去,不斷地創造著延續著自己的光榮。……你以為自己出類拔萃、與眾不同,負有特殊的使命,以為戰爭是你施展才華、實現遠大抱負的園地,其實你錯了,戰爭僅僅是一個民族向另一個民族顯示自己的力量和決心、維護自己的利益和尊嚴的特殊方式,你也不過是劉宗勝、商玉均們中間的一員。你的身份、你的使命與他們一樣,都是也僅僅是在這個歷史時代用自己的生命保衛祖國。這才是你做一個軍人的真實命運,同時也才是你生命的光榮所在。……你不是你自己,你也只是華夏民族的一個分子,只有象劉宗勝、商玉均們那樣,完全將自己融匯進士兵的陣列里,你才有力量。……”
基比夫山地區的戰爭進行到第10天,3團正式接到了從戰場上撤出的命令。而這時彭燾無論外貌還是內心,都已被戰爭脫胎換骨地改變了:他不再認為自己天生就是英勇的,卻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英勇;他不再以任何方式表現自己的優秀。卻比以前更加出類拔萃;更重要的是,原來在他生命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淺薄、倨傲和暴戾消失了,他的內心變得寬廣、深沉、柔和,他懂得了同情、憐憫,懂得了從一種全新的角度理解人和事,因而突然有了一種高級軍事指揮官才會具有的風采。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彭燾雖然沒有死在這場戰爭中,象許多烈士那樣,但原來的那個彭燾,卻永遠地消失了。
獲得休假的彭燾啟程回到了闊別一年多的京城。住進別人事先安排好的賓館,按照要求將基比夫山地區的作戰經過一次次講給各級長官聽。這期間。最高統帥部正式下達了任命他為16師師長的命令。等他終于能離開賓館回到家里休息幾天時,一個月時間已經過去了。
在這樣一個月里,彭燾自己內心的情感也發生了很大變化。
首先,他得到了戰爭期間異常渴望得到的休息,體力和精力都有了很好的恢復;其次,從戰爭走進和平的日子越久,戰爭留在他內心的激烈情緒就越是難以平息。這些感覺是:雖然他率部隊取得了一號嶺之戰的勝利,被前方后方的人們一律當成英雄看待,但事實上除了他和他的戰友們。別人是很難理解這場戰爭給予他們的全部考驗和思想的;不僅如此,回到北京的日子里,他還先后在不同場合聽到人們用“打了一小仗”這個短語稱呼這場莫斯科附近山區的戰爭,彭燾最初不習慣,覺得刺耳,在別人也許是“一小仗”,在他卻投入了生命的全部。甚至是生命本身,但后來還是不得已習慣了,因為即使同目前正在進行的大大小小的戰斗相比,基比夫山之戰也只能算做“一小仗”;再其次。多年不在北京生活,這次回來發現它竟大變樣了,變得更漂亮更開放更時髦,對他來講則顯得陌生而嘈雜,讓他覺得自己不是北京人而象個外地人了。
回到北京的當天,先是聽他匯報的一位總部長官,然后是自己的母親,都暗示他:這次所以要他到北京來一趟,真正的原因不是別的,就是因為這位高級長官聽過有關方面的匯報后,說過想親眼見一見他。
出于這個原因,向總部長官做過匯報后有關方面就沒放他回家,母親也不讓他回去,要他繼續在總部招待所里等待長官接見。母親的心思他明白:多少人都是因這位長官的一次垂青開始了自己輝煌的前程,母親認為兒子眼下雖已是基比夫山戰場的英雄,但也只是一位英雄而已,若是長官能單獨接見他一下,他就不是一般的英雄了,以后他在軍界的前程很可能是無可限量的。
母親還在電話里說出了一樁秘密:彭燾的父親彭慶中將軍和她自己在戰爭年代與這位長官有過相當親密的關系。她要彭燾在長官接見時替自己向長官問好,也許由此長官就能回憶起一起度過的戰爭年代的艱苦歲月。彭燾有些不耐煩,下決心不照母親的話做。但既然長官說過要接見他,以后又沒有誰接到通知說長官又取消了自己說過的話,他就只能在招待所一天天等下去。
一個星期無所事事之后,彭燾認定長官肯定已把自己隨口說過的一句話忘了,他剛想打電話向有關方面說出自己的看法,要求返回戰場,卻接到了正式通知,說這天晚上長官要見他。
彭燾激動起來。母親說過的話雖然他聽著不大順耳,但長官真要接見他。他馬上又明白這在自己是一樁多么巨大的榮譽。
這個白天從早到晚他都準備如何向長官匯報基比夫山之戰,不是匯報自己如何英勇善戰,而是要向他講634高地之戰,講那些死去的和活著的英雄們的事跡。
晚飯后6點他上車出發,仍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得更好。不;他是太激動了。
一輛黑色的“龍旗”轎車無聲地在穿過一條條寂靜的街巷,將他送進一所似曾相識的院子。所以會這樣,后來他想這類院子是他童年時就熟悉的:院子外面的墻是紅色的,非常有特點的,車子駛進去后,你會發覺其實里面空間很大。有著外貌同樣是紅色的樓、一些皇家氣派古色古香的庭園與花木。車子在樓門外臺階下停住,一名參謀軍官引他下車,經過一條長長的鋪著舊地毯的走廊,他被引進長官家的客廳。值班參謀讓他坐下等一會兒,就走進客廳另一端的一扇門,不見了。
彭燾坐下來,努力讓激動的心平靜,看長官家的客廳。客廳很大,但除了地下鋪有一塊覆蓋了全部地面的紫紅色新地毯外。和他家當年曾經有過的大客廳沒什么區別。和下面許多長官家的客廳比起來,這位長官的客廳未免過于簡樸了。
一位女服務員無聲息地走過來。給他上了茶,點一點頭,又無聲地消失了。
彭燾等了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在他的感覺里比二十年還要長,還要難熬。他是懷著激動的心情來的,長久的等待讓這種激動打了折扣。他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去又站起。有一忽兒,他都懷疑自己會一直被扔在這里,不但見不到長官。甚至也不會再有人想到他,走出來招呼他了。
長官就在這時走出來了。他是突然從客廳另一端的門里走出來的,事先沒一個人提醒過彭燾,事后也沒有誰跟著長官走進客廳。彭燾此刻已是第二十次站起來了,一眼瞅見這位幾乎每日都會在電視要聞中出現的長官就遠遠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竟然有一點不知所措了。到底很快地反應過來了,他“啪”地一聲立正。舉手敬禮,大聲說:“報告大總統,陸軍16師師長彭燾奉命來見!”
楊朔銘沒有回答他,他分明剛吃過飯。臉紅撲撲的,眼睛明亮。走出那扇門后,一眼瞅見彭燾,他象是吃了一驚后又想到了什么,站在那兒,用那雙仿佛被蒙了一層水光的濕潤的眼睛直視著彭燾一會兒,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些什么。然后,他放松地在靠近門的一張單人沙發里坐下了,很隨意地、像是大人招呼孩子一樣朝彭燾招了一下手,說:“過來。……你是彭慶中將軍的兒子吧?是有點像。……好了,別站著,坐下吧。”
彭燾走過去,在一張比想象中離楊朔銘更近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楊朔銘面前表現得如此緊張和拘謹。
“到了幾天了?”
“兩個星期。”彭燾坐直身子,從作戰圖囊里拿出自己準備的匯報材料,“大總統,我是不是現在就匯報?”
楊朔銘輕輕擺了一下手,仍注意地望著他。
“嗯。……不。我要你來,就是想看一看你。……你不知道,你媽生下你那一年,奶水不足,我還給你爸爸郵過奶粉呢。”
彭燾的眼淚猛然濕潤了。他本不想和楊朔銘“套近乎”,但楊朔銘主動提起了舊事,他不由自主就感動了,說出了媽媽讓他說出的話:“楊伯伯,媽媽讓我代她問你好。國事繁忙,你要多保重身體。”
楊朔銘“哦”了一聲,微笑著,眼睛里的水光越發明亮了。這時的他根本不像是一位以威嚴聞名全軍的楊朔銘,而像是一位普通的長者。他的另一個感覺是:今晚他不需要匯報什么了,對于基比夫山地區發生的戰爭,楊朔銘可能早就清楚了。他之所以要自己來,真的可能只是想見見他這位在基比夫山之戰立下功勛的老部下的兒子。
“你媽媽還好?”
“她很好。”
“你們弟兄姐妹幾個?”
“就我和妹妹。”
“噢……妹妹現在做什么?”
“在一家中學做教師。”
一場愉快的、敘舊式的、彭燾以為時間會持續很久的談話剛開始就被打斷了。一個級別相當高的參謀軍官突然走進客廳,一步也不停地走到楊朔銘面前,俯下身子,悄悄地在楊朔銘耳邊說了幾句什么。
楊朔銘的面容沒有變。他的神情本來就是大氣的,國家世界的大事都在掌握之中的,現在他還是這樣一種神情,但是方才和彭燾談話時悄然浮動在他臉上的那一點輕松的油彩似的亮光卻消失了。現在的他又像人們在電視上常見的那樣平靜、威嚴,不動聲色中潛隱著一種只有肩負天下大任的人才會有的簡單、冷峻、令人望之生畏的精神力量了。
PS:喜歡飼養寵物的人,或多或少需要透過操控另一個生命來展露愛心,卻從不舍得放生,不知讓生命回歸自由的道理。不懂得將感情放生,占有對方的私人空間,其實不是愛上對方,只是愛上了把愛人納入自己的生活里所享受的充實感,并非真正愛上對方,關心對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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