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衍坐在蒲團之上,看著天中星象。
這方天地與九洲大為不同,年月計數自也有所差異。
他清清楚楚能感覺到,此界一天,差不多是九洲兩日,偏偏每一日壽數減衰仍與原先一般無二。
那即是說,若舍去表面年月不談,自身壽命等若是增加了一倍。
他目光一移,往那大堊日所在方位看去。
原先九洲所在,日月繞九洲而動,這處卻有些不同,日月之光乃是每時每刻由不同星辰把光華照入山海界內而成。
因其前退后進,增替而來,幾是連成了一片,故而地面之人看上去,只一個大堊日東升西墜,往返來去,實則那不過是一個虛影罷了,下一刻所見之日,并非上一刻之所見。
而十二個時辰一過,山海界上空便生出一層氣障相掩,那大堊日便化身為月,其實本為一體。
之所以如此,那是因為這山海界似與生靈一般,也有呼吸吐納,一吸之下,氣收而天明,一呼之下,氣出而天昏,這才分了白日黑夜。
他看到這里,不禁隱有所悟。
景游這時小心走了過來,躬身道:“老爺,方才有下面有弟子傳書,言有一人駕云飛空,正往我這處來,看去是此間土著修士,是否要喚人前去相阻?”
“土著修士?”
張衍念頭一轉,笑了一笑,言道:“不必相阻,若其到我處,可請孟真人出面招待。”
景游答應一聲,便就退去傳命。
相距數千里之外,有一頭身長百余丈的大青鷹飛來,此鷹頸脖之上套有寬松鎖扣,一根根長刺串在其中,脊背之上,有五人在后牽繩駕馭,若其偏離方位,只稍稍一拉,此鷹吃痛,就又可拉了回來。
鷹身背部寬闊,可容百人乘坐,在那最平緩處,此時支有一個廬蓬,墨獨此刻正一人坐于蓬下,而在他身后,則侍立著數十名神容謹肅的甲士侍從。
其中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神情姿態與旁人截然不同,目光之中有幾分激動期待,也有幾分忐忑不安。
此是公子淆之弟,公子淮,此回出使,不可少了公族中人,故也是將他一同派了出來。
鷹首之上一直蹲有一個兩目奇大的侏儒,這時他伸手向上一指,道:“大宮師,就在前面了,過了那片霧障就是。”
墨獨抬頭一望,上方是一團濃霧,無邊無界,廣大無邊,絕非天地自然形成,應是那天外來人所做布置。
他自忖到了這里,以天外來人之能,不會無有發現,眼下不出來阻攔,顯然對自己一行人過來取了默許態度,便肅聲言道:“稍候不管見得任何動靜,不得我命,你等誰都不可妄動。”
身后眾侍從都是凜然應命。
墨獨把手一抬,前面馭鷹之人會意,將纖繩一拉,大青鷹一聲嘯,就平平往上騰飛,鉆入了那云霧之中。
眾人都是屏住呼吸,待過去云層之后,忽然眼前景物一變,只見祥光道道,瑞氣條條,一座座飛峰浮嶼飄散在廣闊天地之中,遙遙可見有羽衣星冠之人踏空來去,更有飛舟靈禽遙渡天穹,繞峰而行。
那些個懸山之上,霧氣飄渺,處處瀑布流泉,無數殿閣殿宇矗于其上,青枝秀木掩映之間,隱隱可見飛檐翹角,金鈴銅獸。
此間所有,不管是衣冠配飾,還是殿閣峰巒,無不華美精麗,與東荒之中處處透著蠻荒氣息的景象大為不同,鷹背之上眾人乍然得睹此景,一時間竟都是看得呆住了。
公子淮卻是大為興奮,眼中發亮。
墨獨見腳下是翻滾飄蕩的浩蕩云海,鋪展至天邊盡頭,已是望不見東荒地陸半分,仿佛是置身于另一個界域之中。
而把山嶼懸去天上,不說申方國四大學宮無這等本事,便連東荒國也做不到,神國記載之中,或可尋得只言片語,但他敢斷定,便放在那時,此等物事,也絕然不多。
只從這一點上就可看出,天外來人神通之能遠勝東荒諸國。
他目光看去,落在那一個個修士身上,心下道:“觀那些人氣度風采,大大有別于我等玄士,當是行得另一條煉玄之路,不過其腳下用以飛渡之物著實是軍國利器,看去也只是尋常之物,若能為我所用,必可令我申方國國勢大增。”
諸侯國中雖也有鷹鳥可以騎乘,但這些禽鳥捕捉不易,還需專以用仆從駕馭照看,且其每日所食也是一個絕大消耗,體型稍小一些的還好說,稍大一些的,只有公卿貴戚之家才豢養的起,難以上得一定數目。
但若有成千上萬這等飛舟,國中玄士隨時可去往千萬里外,不但可連通四方,也可隨時兵臨一方城下,用以威懾諸國。
他暗暗下定決心,無論付出什么代價,都要設法將此物設法得入手中。
這時有一只小翠鳥撲翅飛來,圍著眾人繞了一圈之后,忽然變化一個粉妝玉琢的女童,她背著手,踮起腳,仰著小臉問道:“你們是從何處來得呀?”
眾人神色一緊,“靈妖?”
東荒地陸之上,能在人形與妖身之中變化來去的妖物,皆被稱作靈妖,這等妖物,多是上古妖魔大圣后裔。
公子淮上來一步,對著她一禮,道:“這位淑女有禮。”
他所用得乃是東荒國國音,畢竟昔年神國一統人道,舉凡諸國會盟,或是兩國君臣交言,仍是取此為正音。
然而翠鳥所化女童卻是聽不懂他話語,她唔了一聲,偏頭想了想,隨后眸中一亮,雙手一送,卻是遞出一枚青綠柳葉來。
公子淮接過之后,見那女童雙手捧起,小口作勢一咬,做了一個吃得動作,便領會其意,看了看那柳葉,往口中送去。
“公子!”
旁側侍從大驚,要想上前阻攔。
公子淮卻一擺手,示意不礙事,把樹葉往嘴中一松,方至舌上,便覺其化為一股清氣,浸透入腦海之中,頓時感覺身軀內似有了一些玄妙變化。
那女童一眨不眨望著他,道:“你可能聽懂我說話了么?”
公子淮一點頭,那女童十分高興,便與他興致勃勃談論起來,但是說了沒幾句,忽聽得天中一聲悠長嘯音,似有人喚那女童,于是她便沖著公子淮搖了搖手,重又化為一只翠鳥,振翅飛去。
墨獨方才一直看著,并未出來阻攔,直到此刻,才把公子淮喚了過來,詢問道:“公子是如何聽懂那女童之言的?”
公子淮回想了一下,言道:“并非是淮聽懂了對方言語,而是得那柳葉之助,我與那女童心念相通,便無口語音聲,也能明其意。”
墨獨不禁點頭,他心下忖道:“我申方國西南山林內有不少族聚野人,只是言語不通,難以招攬,若是得了此法,或可大大充實人口。”
他又問:“可曾問得那些天外之人來歷?”
公子淮遺憾搖頭,道:“方才只說得寥寥幾句,只知那靈鳥名為惜翠,其自言是出自一個名喚碧羽軒的門派,是其門中一個長堊老門下靈禽。”
他末了又加了一句,“淮私下猜想,那所謂門派,可能有如我學宮一般,而那長堊老,可能便是有如宮師這般人物。”
墨獨嗯了一聲,具體情形雖未必這么簡單,但卻可由此做個粗略了解。
就在這時,卻聽得一聲悠長鳴音,他轉頭看去,卻見有一道清光射來,其速之快,如電閃光縱,許多人還未反應過來時,便已是到了近處。
那光華倏爾一散,一名頭挽結髻,腰懸長帶的美貌女子自里出來,她沖眾人打個萬福道:“尊客到來,有失遠迎。”
墨獨雖聽不懂她言語,但也能明白其中之意,雙手一合,向前一送,還了一禮。
那女子探出玉腕,捧出一枚玉簡,而后輕輕往前一送。
墨獨一轉念,伸出手去一招,天中忽生一條晶瑩剔透的靈鳥,將這玉簡一抓,送了過來。
待拿入手中,靈機一觸,頓有清光升起,一列列章句文字便自眼前飄過,耳畔還響起念誦之聲。
他立刻知曉,這必是天外來人所用言語。
實則他此行也不是無有準備,隨身帶了一只學舌鳥,此鳥天生能懂有情靈長之音,可居中作譯,可對方送出此物,分明有考校之意,他身為申方國大宮師,自然也不能示弱,墮了國威。
究竟是大玄士,修行到這一步,區區文字言語,對他來說毫無難度,看有一遍,便已是了然于胸,沖著那女子點了一下頭,道:“有勞。”
那女子一笑,又是一福,道:“孟真人已在前方等候,列位尊客,請隨小女子來。”
說著,乘光而走,在前引路。
墨獨示意跟上,那大青鷹縱起風云,隨后跟來。
行去千余里,飄渺云霧開散,前方現出一座龐大無比的浮空洲陸,與此相比,方才那些飛峰浮島幾如渺小蟲蟻一般。
一名大約四旬年齒,清須長袍之人站在一處飛空樓臺之上相迎,其渾身清氣浩蕩,頂上氣光之中,有水潮翻卷,聲息似自遠方來,又似徊在近處,見眾人到來,目光一轉,落在墨獨身上,打一個稽首,道:“道友有禮。”
墨獨咀嚼了一下“道友”這兩個字,只覺回味無窮,于是神色一正,鄭重一揖,道:“道友有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