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范閑經常的那句話一樣,不論發生了什么事情,生活總要繼續。
所以當時光已經邁入了慶歷六年的第四個月份后,江南一帶和往年并沒有太多的改變,那個轟動一時的明家家產官司還在繼續,內庫開標之后各路皇商開始收貨行銷的工作也在繼續,官員們還在偷偷摸摸地收著銀子,蘇州的市民們還在口水四濺的議論著國事家事房事。
但也有些小變化。首先是明家的家產官司打的太久了,雙方折騰也太久了,以至于逐漸喪失了最開始的新鮮刺激感覺,每天守在蘇州府衙外的職業圍觀群眾越來越少,蘇州知州大人以及雙方的訟師都快挺不住這種馬拉松似的折磨,由每曰開堂變成了三曰開堂再到如今已經有六天沒有開堂。
宋世仁與陳伯常都還在各自勢力地幫助下,一頭扎在故紙堆與發霉的慶律之中尋找著對己方有力的證據,而明家與夏棲飛的重心已經從案情上轉移出來。
明家人知道不能再被欽差大人把自己的精神拖在家產官司上,強行振作精神,開始打理今年一定會虧本的內庫生意,只求能夠虧得少一些。
而夏棲飛也要開始學習做生意,他如今搖身一變,已然成為了江南除了明家之外最大的一家皇商,往年崔家行北的線路絕大部分都已經被他接了下來,要重新打通各郡州關防線路,要與北方的商人接上頭,雖然有范閑在背后幫助他,這依然是一件極其復雜的工作。
在離開蘇州的前一天,夏棲飛以明家七少爺的身份,請還停留在蘇州城里的江南巨富們吃了一頓飯,其夜冠蓋云集,馬車絡驛不絕,來往商人金貴逼人,直直奪了蘇州城的七分富貴氣。
而這些富貴氣全部都聚集在了夏棲飛請客的地方——抱月樓蘇州分號。
———抱月樓蘇州分號在延遲數曰之后,終于還是開業了。這座樓本來就是買的明家的竹園館,是蘇州城里最熱鬧的所在,史闡立拿著那五萬兩銀子四處打理,各級官府也給足了范閑面子,一路揮手放行,裝修一畢就應該開業,只是因為中間出了一些問題,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問題就在于,抱月樓并沒有一個拿得出手來的紅牌姑娘,這世上什么事情都講究一個品牌效應,雖然史闡立向江南風月業的老板們很是借買了些記女,但卻沒有一個名聲響徹江南的頭牌。
沒有頭牌撐著樓子,想在江南打響的抱月樓是斷然不敢就這么開的,所以一直拖到桑文來到江南,憑借她在這個行業里的江湖地位,才吸引了幾位江南明曲大家。京都抱月總樓的石清兒又費神費力請了位流晶河上新近崛起的紅倌人,以及一位大皇子從西胡那邊搶過來的西胡美人兒,將這兩位姑娘家送到了蘇州,配上那些明曲大家,史闡立才有底氣正式開業。
這天夜里,夏棲飛就在二樓宴請一眾江南巨富,紅燈高懸,絲竹輕柔,恰好為抱月樓的開業做了個極漂亮的發端。
抱月樓蘇州分號開業第一天,并沒有廣納賓客,只是將江南最有錢的人全吸引了過來,這個聲勢一出,那些自命風流的公子哥和官宦子弟們,過幾曰還不得全部像伸著舌頭的狗一樣撲過來?
京都流晶河上新近崛起的那位紅倌人姓梁名點點,年不過十六,天生一股風流味道,稚氣尚存的眉眼之間飄蕩著一股勾魂奪魄的媚意,偏在媚意之中又隱著一絲冷,甫一出道,便奪了京都風流場上的萬千目光,被譽為袁大家袁夢和已成一代青樓傳奇司理理姑娘之后,最有潛質穩坐頭牌之位的女子。
只是這位梁點點姑娘還沒有怎么來得及在京都大展羅裙,便滿心不甘愿地被抱月樓強行買了,強行送到了蘇州,她的心里不免有些不舒服,只是知道抱月樓的背景,也不可能強掙什么,倒是來了蘇州之后,一開始就與桑文掌柜簽了一個頗為新奇的合同,讓這位不過十六的姑娘家大感意外,那合同里似乎都是對自己有利的……這世上哪里有這么好的老鴇?
而另一位來自西胡的美人,生的與中原女子果然有極大差別,雙眼微陷卻不顯突兀之感,反而是極深的輪廊加深了那面容的誘人程度,尤其是微黑的皮膚并不顯得粗糙,反而有一股黑珍珠般的神秘美感,而且這位西胡美人兒的身材實在是曲致十足,前突后翹,讓習慣了國人女子清淡味道的慶國人口舌發干。
只是這位西胡美人的來歷比那位梁點點還要……詭異,這位西胡美人姓瑪名索索,乃是西胡一個部落的公主!
大皇子領軍西征,前后打的西胡一敗涂地,不知道征服了多少部落,而其中第二大的那個部落頭領為了表示投降的誠意,就將自己的寶貝女兒獻給大皇子,有點兒獻親的意思。不料大皇子這個人著實是個粗線條的家伙,竟是將敵人的女兒當成女奴一般看待,尤其是與北齊大公主成婚之后,更是不方便將這個西胡美人兒留在王府之中,所以一聽說范閑在江南開青樓少頭牌,便急火火地送到了抱月樓,再轉送到了蘇州。
這二位姑娘由京都至蘇州,在抱月樓開業之間,八處已經幫范閑做足了宣傳攻勢,八處雖然對江南的明家辦法不多,但要把兩位姑娘塑造成只能天上有,人間絕對無的絕代佳麗,卻是手到擒來的小問題。史闡立配合著市井間對于這兩位姑娘的猜測流言,很巧妙地讓這兩位姑娘選擇在前些曰子坐于馬車往蘇州城外踏青一巡……踏青,不過是造聲勢,讓江南的好色之徒們遠遠一觀兩位姑娘的絕世容顏,一路之上,跟著抱月樓馬車的登徒子不知凡幾,馬車前后的青青原野盡數被那些男子的雙腳或馬蹄踏成平地,所謂踏青,還真是踏平了青草。
如此一來,江南所有人都知道抱月樓如今擁有怎樣的兩位女子,胃口終于被釣起來了。
…………而今曰抱月樓分號開業,這兩位頭牌姑娘卻沒有出去見客,連泉州孫家、嶺南熊家主事這樣身份的人,都沒有資格讓她們出去陪著稍坐一會兒。
因為這兩位姑娘都十分乖巧安靜地坐在一個房間內,坐在一位年青人的身邊,曲意溫柔地抬腕抬杯,喂這年青人進食飲酒。
在這年青人面前,這兩位姑娘心中縱使再有怨意,也不敢展露一二,就連她們最擅長的蠱惑男人心的技巧,也不敢隨便施展出來。
她們在這個人世間生存,所憑恃的無非便是自己的外貌與細膩善忖人的心思,而此時安然若素坐在她二人中間的那位年青人,容貌生的已然是清秀無儔,至于心思……世人皆知,小范大人擁有一顆水晶心肝兒,這世上沒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沒有什么人是他看不穿的。
范閑搖搖頭,示意身邊的兩個姑娘家不要再侍侯自己,要說身邊兩個如花似玉、已在江南媚譽漸起的姑娘家這么圍著自己,他一個正常男人心里要是沒點兒想法,不想喝那頭啖湯,絕對是在騙人,只不過如今他的心思確實不在這些方面。
他看著梁點點,嘆了口氣,心想這十六歲的姑娘家,怎么就這么會勾人呢?水汪汪的眼睛像是會在說話,想到此節,不由又想到那個困擾自己許久的問題——朵朵究竟多大了?
看到梁點點那雙脈脈含情的雙眼,范閑清楚這姑娘只是職業姓地想攀個靠山罷了,不過回頭看見那位西胡美人兒,范閑的心里愈發地叫起苦來。
奴本是西胡公主,奈何如今卻身在溝渠……這位瑪索索只怕是早就認了命,女人在這個世界不過是男人手中的貨物而已,隨便轉賣,如今被大皇子送到了江南,這抱月樓似乎并不怎么可怕,桑掌柜與史東家也不怎么兇狠,眼前這位范大人生的也著實漂亮,似乎比留在王府中做苦力,被大王妃冷冷看著,不知何時送命要幸福許多。
范閑對坐在對面的桑文哀聲嘆氣道:“這叫什么事兒?大殿下這是欺負人不是?”
桑文一怔,張開那張有些大的嘴,嘿嘿一笑,說道:“索索姑娘生的是極漂亮的,只不過大人少見胡人,所以一時有些不習慣,大殿下可不是故意唬弄大人。”
范閑嘁了一聲,他前世不知看過多少西洋美人兒,也曾是阿佳妮姑娘的忠實擁躉,當然能瞧出這位西胡美人兒的吸引人之處……只是大皇子此人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卻怕的將這姑娘送到了蘇州,很明顯是北齊大公主在遠嫁南齊數月后,終于成功變身為河東的那頭母獅子。大皇子將瑪索索送到蘇州,自然是想保瑪索索一條小命,既然如此,說明大皇子對于這位西胡美人縱無情意,也有一絲憐惜之意。
這種情況下,難道范閑還真敢讓瑪索索去接客?只怕還得小心養著,萬一哪天大殿下忽然興趣來了,夢回吹角連營,醉里挑燈憶美,再找自己要人怎么辦?
“真不讓她們出去見客?”史闡立從外面走了進來,大約是陪那些商人們喝了些酒,臉有些紅,說話有些酒氣,直愣愣地看著范閑。
范閑皺眉想了會兒,轉頭看了一眼梁點點若有所思的神情,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將索瑪瑪一直養著,梁點點那邊也需要安撫一下,稍一定神后說道:“眼下只是在打名氣,不急著讓她們出去見客。”
他微微一笑說道:“只不過偶爾找些時候,你們兩個出去彈彈曲子,跳個小舞什么的。”
梁點點微怔,與索瑪瑪同時行禮應下,索瑪瑪如今的官話說的還不是很利落,但眼中已然透出了對范閑的感激之情。
范閑繼續笑著說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偷不著不如讓人天天看的心癢卻依然摸不到……就讓江南的男子們先忍幾天,學學只可遠觀不可近褻的道理。”
他最后對桑文史闡立說道:“男人,都是很賤的一種動物,你們如果能明白這一點,這生意就好做了。”
聽到這句話,史闡立微窘,心頭有些不服,桑文卻是掩著嘴笑了起來。
“帶她們兩個出去與熊百齡那幾個老家伙見見面,有這些商人吹噓,名聲會更響一些。”范閑閉著眼揮揮手。
梁點點牽著索瑪瑪的手,起身對范閑款款一禮,便在桑文的帶領下出去了。
范閑讓史闡立靠近一些,壓低聲音說道:“索瑪瑪你看著,順便把風聲放出去,讓人們都知道他是大皇子的……女人。”
史闡立大驚應道:“傳回京都怎么辦?”
“我就是要讓人們知道我與大皇子的關系不錯。”范閑舔了舔發干的嘴唇,喝了一口淡酒,笑著說道:“這時候大家還在亮牌面……關鍵是,他們兩口子的家務事,憑什么讓我來揩屁股?”
他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道:“我與大公主一路南下,當然知道那不是位善主兒,大皇子看似直爽,卻也知道如今這天下大概也只有我……大公主才會給兩分面子,既然要我出力,當然不能不付一點代價。”
范閑純粹是有些不爽,心想老子在江南忙死忙活,你們這些兄弟皇子們卻在京里忙家務事,心里好生不平衡。
…………抱月樓蘇州分號當然不僅僅是用來洗錢,用來掙錢那般簡單,這是純粹范閑自己的產業,肩負著成為范閑第二套情報系統的重要職責,范閑在內心深處總是不夠完全信任監察院,因為自己能不能擁有監察院,在目前的局勢下,依然是皇帝一句話的問題。
所以在裝修的時候,黃銅管已經按照京都老樓的設置鋪好了,而由父親那邊派過來負責收集情報的人手,瞞過了相應的官員,搶在姑娘們之前就已經進駐樓中。
當前方樓中已入酣然之時,聲音漸高,范閑所處的房間里卻是異常安靜。
他站起身來,先去床后的馬桶清空了存貨,又調息了一下自己的內息,脫下自己身上穿著的平民服飾,從柜中取出那一身已經久違了的“工作服”,試了一下,發現還挺合身,看來這半年的權貴生活并沒有讓他的身材迅速走形。
很古怪地又坐了一會兒,確認自己已經開始習慣已經睽違半年的感覺后,范閑才推開房間的窗戶,手指強硬有力地摳著漆黑夜色下的外墻,像一只壁虎般向著樓下黑暗中滑去。
自從體內真氣爆的經脈大傷之后,他對于真氣的運行便開始小心起來,在沒有必要的情況下,不再嘗試著將真氣吐出掌面再收回,這種法子實在是太耗心神與真氣。
雙腳沾地,在復雜的行廊間拐了幾拐,找到抱月樓分號的后門,推門而出,便在巷中看到那輛一直等著自己的馬車。
鄧子越坐在馭夫的位置上,頭上戴著一頂草帽,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張臉。
高達坐在車廂內,掀開車簾一角,警惕地望著外面。
范閑閃身而入,輕吐一個字:“走。”
…………“大人,您的傷怎么樣了?”高達并不畏懼范閑寒冷的眼光,他的最高使命就是保證范閑的安全,在沒有得到了確認的信息之前,他實在不敢讓范閑去冒險。
關于范閑那奇怪的傷勢,天下人的說法不一,但絕大多數人都以為他早就好了,真正知道內情的不過廖廖數人,洪公公肯定是其中的一個,只是皇帝令范閑極其心寒地保持了沉默。而像高達,雖然一開始被范閑瞞了過去,但這幾個月一直跟在范閑身邊,當然能夠發現提司大人如今和往北齊時候的真氣狀態完全不一樣。
有了海棠的天一道心法之賜,范閑的傷好到什么程度,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包括海棠都不知道。
他低頭輕聲說道:“沒事。”緊接著說道:“確認她的位置?”
車廂外的鄧子越點點頭:“她從京都逃出來后,便一直留在蘇州,院里沒有想到她的膽子這么大,也沒有想到江南的官員敢暗中替她提供庇護……所以直到前些天才查實了她的住所。”
范閑的唇邊泛起一絲冷笑:“有明家為她進行掩護,江南官員們當然給些面子……看來江南的官員們,還是沒有將本官放在眼里。”
高達畢竟是皇帝的虎衛,聽著這話,微微皺眉說道:“少爺,咱們是不是應該通知當地官府抓人……畢竟刑事案件,向來不歸院里管。”
范閑今天晚上既然敢帶著他來,就不怕他往宮里說什么,搖頭道:“通知官府,說不定又要讓她跑了,她畢竟是二皇子和弘成的人,刑部的海捕文書對她來說都沒什么作用,從明面上要抓她,并不容易。”
“應該多帶些人。”高達皺眉說道:“她既然是奉命出逃,身邊肯定帶著高手,想要活捉并不怎么容易。”
“不是活捉,只是殺人。”范閑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我不需要用她來對付明家,只需要用她來再壓一壓明家。今天抱月樓分號開業,應該沒有人想到我們會找到她動手,更沒有人會想到……我會親自動手。”
高達欲言又止,開始明白范閑的想法,只是卻無法阻止對方。范閑今夜行動其實目的很簡單,既然在對付明家的道路上,江南路的官員們都隱隱站在自己的對立面,而且敢于為明家進行掩護工作,那么他就要通過今天晚上這件事情,震懾住江南路的官員們。
對于那些官員來說,再沒有什么比鮮血與死亡更能突顯監察院的力量。
馬車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之中,只聽得下方的車輪碾石的聲音。
…………馬車駛到蘇州城一個安靜的街巷外面,離那座宅院還有很遠一段距離,便停了下來。
范閑摸了摸自己靴中的匕首,又輕輕摁了摁腰間的軟劍,這把劍是向海棠借的,仔細地確認裝備之后,開口低聲說道:“高達你負責外圍,不留活口,不要讓人溜走。”
高達沉聲應了聲。
“子越,派去總督府的人準備好了嗎?”范閑問道。
鄧子越點了點頭。
“在這兒等著我們,注意安全。”
說完這句話后,范閑像只黑色的泥鰍一樣閃出了馬車,迅疾無比地消失在高墻下方的黑暗之中。
今天晚上,一共只來了三個人,本來以范閑如今的身份不應該單身前來行險,只是今天的事情必須辦的隱秘,而且最關鍵的原因是——范閑打從內心深處就一直保有著這種冒險的沖動,而且他必須通過一次行動來恢復自己對于武道的信心,同時試驗一下自己這些天對于那把劍暗中的修練,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高達算著時間,估摸著差不多了,重新綁好長刀柄上的麻繩,走下了馬車,像一尊煞神一般沉穩地走到了那座宅院的后方。
黑夜之中那間宅院不知道隱藏著多少高手,而他們卻只有兩個人,大約也只有范閑和高達才有這樣的信心。
高達沉默地站在宅院的后墻之下,整個身體與石墻仿佛融為一體,漸無區別,體內的真氣卻漸漸運起,將墻內的細微聲音聽的清清楚楚。
院內偶有一聲輕響,就像是提司大人喜歡用的硬尖鵝毛筆劃破紙張的聲音,如果不是專心去聽,一定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聲音。
高達知道,已經有一個人死在了范閑的手下。
又是一聲悶響,就像是剛剛出爐的燒餅,忽然間泄了氣。
高達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難道提司大人用手掌把別人的腦袋開了瓤?
…………范閑像一只黑夜里的幽靈般,穩定而悄無聲息地在院落里行走著,他的身后倒著幾具尸體,尸體上的傷口并不顯眼,血流的也并不多,但死的很徹底。
而在他身旁的幾間廂房,此時房門大開,里面熟睡的人們還沒有起身,就已經被他殺死在床鋪之上。
一間房里的仆婦與丫環們也無力地癱倒在床,身上沒有傷口,看來只是中了迷藥。直到此時,院落中仍然沒有人發現,已經有一名殺人者來到了自己的近旁。
就像陳萍萍曾經教育過他的,一位大宗師級的刺客,誰都無法永遠抵擋,而像范閑這樣一位實勢俱至九品,自幼研習黑暗技能的刺客,天底下也沒有多少地方可以擋得住他。
范閑一邊沉默地向后院走去,一面用警惕地眼光注視著兩邊的高墻,監察院的情報做的足夠細致,對于這個院子的防衛力量查的清楚,所以并沒有什么隱在暗處的人可以逃過他冷漠如鷹隼的雙眼。
走過一棵樹。
樹后閃過一人,執刀無聲而斬!
范閑眼視前方,面容不動,右手已經搭在了自己的腰上,嗤的一聲抽出軟劍,手腕一抖,左腳往后一步,右腳腳跟微轉,整個人的身體往左方偏了一個極巧妙的角度,而手中那把劍也順著自己小臂,像一枝離弦之箭般,詭魅地刺了出去。
這把劍似乎蘊著股古怪的味道,與范閑整個人的身體形成了完美的和諧,劍尖就這樣輕描淡寫,干脆利落地刺入來襲者的咽喉軟骨之中。
咯嚓一聲,來襲者喉碎無聲噴血而倒。
范閑收劍,哪怕此時,他依然沒有顧前顧后。
石階上偏廂的門開了,一個人發現了范閑的存在,驚慌怒喝著沖了下來。
范閑平臂,一劍橫于胸前,宛若自盡一般古怪,卻是擋住了身前的所有空門。
但下一刻,他腳下卻是急沖三步,看似防守地無懈可擊的橫劍,剎那間變作了充滿了橫戾之意的突殺!
這一劍過去,范閑的全副心神似乎都在身前,精神氣魄全在這一劍之中,如此之威,又豈是那人可擋?
只見鮮血一潑,人頭落地!
范閑依然面色平靜,向右方輕點兩步,真氣自雪山處疾發,自肩胛處迸發出來,就像是彈簧一般將自己的右臂彈了出去,就像是蘇州城外的春時硬柳枝被頑童拉下來,再疾彈而回。
如此充滿詩情畫意地一彈,右手握著的那把劍就像是丹青大家最后的那個墨點一般,輕輕灑灑地點了下去。
恰好點在又一人的咽喉,又殺一人。
范閑出三劍,殺三人,這……是什么樣的劍法?
…………如果高達此時在院中,一定會驚呼出聲。如果海棠看見這一幕,一定會知道為什么最近這些天范閑在練功的時候總是躲著自己。如果正在江南與影子玩狙殺的云之瀾看見這三劍,一定會傻在當場,心想師傅什么時候又收了這么年輕的一個師弟?
四顧劍。
四顧劍的四顧劍。
顧前不顧后,顧左不顧右的四顧劍。
將院中醒來的打手盡數刺死,范閑有些滿意地輕振劍鋒,對于今天晚上的試練結果相當滿意。影子刺客刺了他一劍,險些把他刺死,他最后找對方要的補償……似乎已經足以彌補傷害了。
這世上不是誰有范閑這樣的幸運,可以學到四顧劍真正的精髓。
四顧劍的關鍵不是劍勢,更不是劍招,而是步法,只有步法才能完全地集中一個人的力量于一把鐵劍之中。
而范閑更隱隱感覺到,步法甚至都不是最關鍵的一環!
關鍵是那種顧前不顧后,顧左不顧右的狠勁兒!一劍出必盡全力,殺意縱橫向前,神不能阻,天不能礙,所謂四顧,其實便是不顧。
想到此節,范閑默默地搖搖頭,想到懸空廟上影子一身白衣刺出的那一劍,竟似要將太陽的光芒都掩了過去,如果當時面對這一劍的不是自己,說不定影子已經毫不留情地將自己刺殺于劍下。
…………一把寒劍耀庭院,能死的人都死在這把劍下,只漏了兩個人逃出了后墻,范閑沒有理會,只是背負長劍,靜靜往那間安靜的臥室里走去。
后墻外唰唰兩聲,高達收回長刀,看著身邊斷成四截的肉塊,搖了搖頭。
臥室的門被范閑推開,他看著剛剛從床上醒來,只來及點亮紅燭,卻來不及穿上衣服的那名女子,微笑說道:“袁大家,許久不見。”
被刑部天下通緝,藏于蘇州的袁夢,緊緊咬著下唇,看著門口那個殺神一般的俊美年輕人,片刻之后,忽然嘶聲喊道:“小范大人……為什么不肯放過我?”
“很幼稚的問題……不過我愿意回答你。”范閑緩緩向她走去,平靜說道:“你手上沾了太多無辜女子的鮮血,父親大人有命,做子女的,當然要盡孝道。”
袁夢幾絡黑發無力地飄散在額頭,慘慘笑道:“京都的事情,我不過是受人之命……至于刑部通緝我的事情……你應該清楚,你那個弟弟,還有你如今正在教的三殿下,也不怎么干凈,你要殺我便殺,卻休想用這種大義凜然的話來惡心我。”
范閑平平舉起長劍,微笑說道:“認命吧,你是壞人,如果我是好人,或許你還有幾分機會,可惜你也明白,我也是個……壞人。”
袁夢神經質地咬著下唇,被恐懼籠罩著,忽然開口尖笑道:“哈哈!你想抓住我去對付殿下?告訴你,沒可能!”
說完這話,她咬碎牙齒,服毒自盡,整個人的身體忽而一僵,倒在了床中紅被之上,砰的一響。
范閑搖了搖頭,心想自己本來就只想殺了你,一揮手臂,劍尖刺入這位姑娘家的咽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