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便是李員外的續弦,李維正繼母,也是李家真正掌握大權的主人,她名叫楊纓,是臨淮縣一個大戶人家女兒,丈夫死后改嫁給中年喪妻的李員外,前幾年生了一個女兒,她雖然大字不識幾個,卻精明能干,將李家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不!打理得井井有條。
李員外屬于根正苗紅的地主階級,祖祖輩輩都是大地主,蒙古人屠殺張、王、劉、李四姓后只剩下他祖先這一房,一直低調做人,家產只傳長子,世世代代不離鄉土,保住了家道不敗,不過到李員外這一輩,情況又發生了變化,他只有一個兒子,子嗣單薄,為此他四年前又娶了一房后妻,原指望她能給自己多生幾個兒子,可他自己卻已力不從心,至今只添了一個閨女,而且娶妻前他聽媒人說楊纓溫柔沉靜、家道厚實,他這才動了心,不料卻娶進來一頭河東獅子,在那方面胃口又大,弄得他這幾年苦不堪言。
男人就是這樣,一旦雄風不繼,就會畏縮退讓,加上夾在兒子和后妻之間難做人,再加上他好面子、不愿外揚家丑,就這樣他越委屈求全就越被老婆步步緊逼,三年來李員外的防守已經全線崩潰,家庭財政大權盡失,他怕老婆的名聲傳遍了十里八鄉,到了這時,他們夫妻卻顛倒過來,變成楊纓要面子、不想家丑外揚,而李員外卻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老婆一動手他就逃,鬧得滿村皆知,最后老婆讓步,派人把他找回去了事。
“我聽說你以前的事情都想不起來了,那你還認識我嗎?”
雖然是詢問,但楊纓的口氣中卻明顯帶有敵意,原來的李維正和她關系極為惡劣,她也瞧不起李家這個少爺,年紀輕輕,身板又長得高大粗壯,卻整日游手好閑,說是讀書卻又不肯用功,連個秀才都考不上,連續五年落榜,成為臨淮縣的一大笑談,按照楊纓的想法最好李維正能幫他管管帳,別去考那個勞什子功名了,秀才又不能當飯吃,可她一開口,就刺痛了這位少爺纖細而敏感的神經,跳起來和她大吵大鬧,摔盆砸碗,把家里鬧得雞犬不寧,半個多月前李員外給他提起從小訂下的一門婚事,想讓他成親后轉轉性,可他不知犯了哪門毛病,竟大喊大丈夫不趨炎附勢,娶低不娶高,叫嚷著要退婚,楊纓忍無可忍,就命人將他狠揍一頓,他就仿佛燒了尾巴一樣,瘋鬧一陣后竟跳了井,楊纓也頗為懊惱,今天趁李員外不在家,便過來瞧瞧這個魔頭。
李維正確實是第一次見這個婦人,不過他知道這就是他的繼母,聽父親說從前的他在楊纓上門第一天,就差點把她燒死在轎子中,幾年來兩人橫眉冷對,關系十分惡劣,他也不由痛恨過去的李家少爺不懂事,給他惹下這么大的麻煩,家和萬事才興嘛!
李維正苦笑了一聲便道:“過去的事情我是記不起來了,不過我已知錯,不該和繼娘吵鬧,讓父親為難,我向你道歉。”
“哦!”楊纓冰冷的眼神里閃過一絲驚異,他居然叫自己繼娘,這是她進李家四五年來從未有過的事情,而且他還認錯,這更是聞所未聞了,她本來是想趁李員外不在,好好臭罵他一頓,不料他卻先認錯了,這讓楊纓心中既有些得意,又有點失去目標的感覺,不過,和李維正斗了這么幾年,心中積累的仇恨也不是這么一笑便能抿掉的,驚異只在楊纓眼中一閃便消失了,她依然冷冷道:“我來是想來問問你,你將來打算做什么,如果想繼續考功名,我可以出錢讓你去蘇州讀書,你不是喜歡你那個開餅店的舅舅嗎?可以去投靠他,但我只供你兩年,還考不上縣試,你就回家務農,你明白嗎?家里可不養懶漢。”
“我也不知道我將來能做什么,讓我考慮幾天好嗎?”李維正說的是真心話,他對自己的前途一片迷茫。
楊纓看了他半晌,勉強點了點頭,“好吧!等你先把身體養好了再說。”
忽然,門外傳來了一個女子的低喊:“夫人,老爺回來了。”
楊纓一怔,她立刻一陣風似的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她忽然又回頭叮囑道:“別告訴你父親我來過,知道嗎?”
李維正點點頭,待楊纓走了,房間里又安靜了下來,可李維正的心卻亂了,是啊!他以后想做什么,來大明已經快二十天了,這個問題似乎越來越來迫在眉睫,他從前學的專業是工業經濟,萬精油專業,大學里又沉溺于各種游戲,就算是萬精油也沒有抹上一點,畢業后根本就找不到工作,好在他是本地人,父母托了人情才給他在證劵公司找了一個工作,月薪一千八百元,既無房也無車,和父母哥哥一起擠在兩間老弄堂的平房里,連女朋友也沒有,但不料時來運轉,他竟中了大獎,就在他雄心萬丈時,忽然心臟病發作,死了,盡管老天垂憐,讓他重生于明初,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不會發明什么先進科技,好容易記得的幾篇唐詩宋詞這時代早已人人皆知,好像他還記得什么‘自我橫刀向天嘯’,什么‘我勸天公重抖擻’,可是這又有什么意義呢?他連四書五經都背不了,除了證明他喜歡剽竊,難道還會有人崇拜他不成。
‘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李維正嘆了一口氣,可要他安心做個鄉下土地主,娶一個熱炕老婆,生一堆豬娃,他又不甘心,這可是朱元璋的時代啊!他知道明年會爆發李善長案,過幾年還有藍玉案,然后就是燕王朱棣與侄子爭奪天下,歷史的脈絡清清楚楚印在他的腦海中,他能不能融入這段歷史呢?可就算想融入,他又該從何入手,難道像傻子一樣跑去對朱棣說,‘我知道你以后能當皇帝,讓我當做你的謀士吧!’
就算朱棣不殺他,朱元璋也會剝了他的皮,李維正一時躊躇了,這時,他忽然隱隱聽見外間傳來楊纓惡狠狠的聲音,“你說老實話,到底偷了老娘多少錢?”
“夫人,我已經說過幾次了,只拿了五百貫。”
“哼!五百貫還少嗎?咱們家一年才不過一千多貫收入,你當真舍得啊!”
“夫人息怒,這也是沒辦法,孝敬李縣丞、打點馬師爺,還要請眾衙役吃飯,這些都要花錢,再說,他出去了,你不也舒心了嗎?我這也是為你好啊!”
“哼!說得比唱的好聽,就這一次,下次再敢偷老娘錢,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是!是!夫人放心,為夫下次再也不敢了。”
......
李維正似乎聽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好像給他找了一件差事,也好,他也不懂什么四書五經,不考秀才最好,門簾一掀,李員外走了進來,他見兒子要下床,嚇得連連揮舞雙手,“上去!快上去!”
“孩兒躺得累了,想走走。”李維正腳一沾地,頓時一陣天旋地轉,身子搖搖晃晃要倒,李員外連忙扶住兒子,他也想起高郎中的囑咐,多走走,身子好得更快。
“好吧!爹爹扶你走一走。”
李員外扶著兒子慢慢走出房間,穿過一個小門,來到一座大院子里,這是李維正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家,在他想象中,地主人家一定是院宅開闊,移步亦景,處處有假山池魚點綴,各種亭臺樓閣掩映在綠樹紅花之中,可眼前院中的情形卻讓他有些呆住了,稻梗堆滿院角,院子正中放了十幾只裝滿谷子的大籮倉,幾個鄉農正站在大籮倉前掄稻摔打,更讓他匪夷所思的是院子的一角竟還有一畦菜地,搭了兩個瓜棚,一只母雞帶著一群雞崽正悠閑地在院中覓食,這哪里是什么地主人家,分明就是一個農家大院。
李員外見他發怔,便指著籮倉笑道:“過幾天縣里就要交糧了,家里在準備呢!這可是每年的大事。”
“父親給我找了一件什么差事?”李維正忽然問道。
“你怎么知道?”李員外眨巴眨巴眼睛,他立刻明白過來,一定是兒子在房內聽見了,他的臉微微一紅道:“爹爹托人情在縣衙里給你找了份差事,去那里學學人情世故,這幾年考試把你人都考傻了。”
‘縣衙,’意思是說,他是要去當公務員么?
......
(臨淮縣其實免賦稅的,本書這一點和歷史不符,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