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眾位閣老與童桓匆匆趕至御書房,也很快就受到了德慶皇帝的召見。
眾人進入御書房的時候,左蘭山卻是一副仰首挺胸、步伐輕快的得意模樣,完全不見此前畏畏縮縮、小心謹慎的卑微之態。
事實上,或許是前些日子的處境太過憋屈,左蘭山這個時候不僅是異常得意,更還有些忘形了。
見到德慶皇帝之后,左蘭山竟是不顧地位更高的沈常茂與資歷更老的周尚景二人,搶先大聲稟報道:“恭喜陛下,陜甘三邊再次傳來了渭水大捷的消息!”
對于左蘭山的這般表現,其余幾位閣老皆是忍不住眉頭一皺,只覺得左蘭山是小人得志。
另一邊,聽到左蘭山的稟報,德慶皇帝也從御案上的一堆奏疏之中抬起頭來,卻是眉頭微皺,道:“哦?趙俊臣又傳來捷報了?這次的捷報該不會又是語焉不詳吧?”
這已經是趙俊臣送到朝廷中樞的第三份捷報了,第一份捷報是趙俊臣剛剛進入陜甘三邊的時候遭遇了數千蒙古騎兵突襲的事情,最終趙俊臣只是憑借著身邊數百護衛就依靠地形徹底擊潰了這支蒙古騎兵,但這份捷報的戰果實在是太過不可思議,自然是引發了許多懷疑;第二份捷報是關于小川河戰事的奏本,卻是語焉不詳、毫無旁證,也同樣是引來了許多非議。
簡而言之,趙俊臣的前兩份捷報送到京城之后皆是引發無數爭論,德慶皇帝也是心中懷疑真假,更還要花費大量精力調解百官們的激烈爭論,所以德慶皇帝此時聽到左蘭山的報捷之后,臉上也沒有太多喜色,反而是隱隱覺得頭疼。
見到德慶皇帝的表情并沒有太多喜色,左蘭山才發現自己沒有把事情說清楚,連忙又說道:“稟報陛下,這次是關于趙大人親率陜甘邊軍與蒙古聯軍在渭水南岸進行決戰的捷報,經此一戰之后,趙大人已是全殲了入侵陜甘境內的十萬蒙古聯軍,總計斬獲敵寇首級近三萬、抓獲俘虜一萬三千余、繳獲戰馬總計八千余匹,另有軍資無數,并且還活捉了蒙古聯軍主帥巴根!可謂是證據確鑿!鐵證如山!尤其是那么多的俘虜,甚至還活捉了蒙古主帥,這些事情絕對不會有假,到時候一查就知!”
說完,左蘭山用眼角余光瞥了沈常茂、程遠道二人一眼,又說道:“依臣想來,趙大人的上一份捷報之所以是語焉不詳,想來也是因為小川河戰事結束之后就要匆匆趕往渭水南岸準備決戰的緣故,所以也就顧不上清點戰果了,捷報奏本自然是不夠詳盡,由此足以說明趙大人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絕對稱得上是鞠躬盡瘁、摳心瀝血了!卻沒想到只是因為捷報有些語焉不詳,就引來了無數的猜忌與非議,實在是讓人寒心,如今真相大白之后,想來也不會有人再說怪話了!”
隨著左蘭山的話聲落下,沈常茂與程遠道二人頓時是面色一黑。
另一邊,聽到左蘭山的詳細稟報之后,德慶皇帝先是目瞪口呆了片刻,然后猛地站起身來,瞪著眼睛大聲問道:“你說什么?趙俊臣全殲了十萬蒙古聯軍?還活捉了蒙古聯軍的主帥?”
見德慶皇帝目瞪口呆的模樣,左蘭山卻是臉上笑意更甚,說道:“確實如此!按照趙大人的說法,經此一戰之后,蒙古人已是元氣大傷,可確保西北邊疆今后十年太平!陛下,這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啊!”
再次確認了消息之后,德慶皇帝終于是面現狂喜,哈哈大笑道:“確實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全殲十萬蒙古大軍,更還活捉了蒙古主帥!即使是太祖當年也少有這般豐功偉績!朕在位期間能有這般赫赫戰功,必然是要記載史冊、延傳千年,也終于是無愧于列祖列宗了!捷報在哪里?快快給朕呈來!”
德慶皇帝是一位好大喜功的皇帝,更是極為在意百年后史書工筆對自己的評價,但他登基數十年來一直都沒有留下什么值得夸耀的功績,這也一直都是德慶皇帝的心中憾事,如今突然間收到了渭水大捷的切實戰報,德慶皇帝的第一反應自然是歡喜無限。
然而,當德慶皇帝拿到捷報細細翻閱之后,臉上的笑容卻是漸漸勉強了起來。
這份捷報的內容固然是證據確鑿、鐵證如山,不論是三萬俘虜還是蒙古主帥巴根被擒的事情皆是弄不得虛假,事后只要一查就可辨明真假,所以德慶皇帝也不再懷疑趙俊臣這一次是謊報軍功了。
然而,讓德慶皇帝無法接受的是,這份捷報里至始至終都只是提到了趙俊臣親自率領陜甘邊軍全殲了蒙古聯軍的顯赫戰績,顯然是居功至偉,卻是完全沒有提及梁輔臣的名字!
這個時候,德慶皇帝依然不知道梁輔臣遭遇綁架的事情,趙俊臣的上一份密疏里只是說梁輔臣進入陜甘境內之后就染了重病,但德慶皇帝認為梁輔臣經過了這段時間的休養之后應該是病情有所好轉才對,并且梁輔臣乃是意志堅定、恪盡職守之輩,遇到渭水決戰這般重要的戰事,哪怕是拖著病體也會積極參與其中,即使是無法親自坐鎮前線指揮戰事,也會留在后方主持大局,再加上梁輔臣的欽差正使的身份,這份捷報之中無論如何都應該會提到梁輔臣的名字才對。
梁輔臣是“帝黨”的核心成員,對德慶皇帝的忠心毋庸置疑,德慶皇帝也一直是對他信任有加,所以德慶皇帝自然是希望這份赫赫戰功能夠算在梁輔臣的頭上。
只要是這份捷報里提到了梁輔臣的名字,德慶皇帝就會把首功算到梁輔臣的頭上,趙俊臣最多也只能撈到一個次功,朝廷今后宣揚這場大捷的時候也會刻意彰顯梁輔臣的作用、讓世人忽視趙俊臣的功績,這樣的話趙俊臣最終也不會落得太多好處。與此同時,梁輔臣有了這般赫赫戰功之后,今后接任內閣首輔、幫助德慶皇帝控制內閣的計劃也就水到渠成了。
但現實是殘酷的,梁輔臣顯然是沒有在戰事中發揮任何作用,所以這份捷報之中只提到了趙俊臣的功績,卻完全沒有梁輔臣的名字,就好似梁輔臣完全不存在一般。
這樣一場百年少見的戰場大捷自然是好事,但若是這場大捷的功勞盡數歸于趙俊臣的話,對于德慶皇帝而言卻未必就是好事了。
在德慶皇帝眼中,趙俊臣只是用來吸引民怨與官怨的夜壺罷了,等到新帝登基之后用以殺之立威的待宰肥豬而已,但若是讓趙俊臣獨攬了這般赫赫戰功之后,豈不是就要徹底扭轉聲譽、甚至還會成為記載史冊的千古名臣?
這樣一來,德慶皇帝如何還能利用趙俊臣吸引朝野怨氣?下一任皇帝如何還能殺他立威?
最重要的是,趙俊臣如今只不過是二十五六的年紀,但就已經是朝廷二品大員、廟堂里的權臣之一了,若是再讓他擁有了這般赫赫戰功,豈不是就要直接進入內閣主政了?以趙俊臣的年紀來推斷,他今后至少還有三五十年的時間經營朝野,最終豈不是要比如今的周尚景更加可怕?到時候這大明朝究竟是姓朱還是姓趙?
從這方面而言,德慶皇帝寧愿是讓周尚景得到這份軍功,周尚景雖然是老謀深算、權傾朝野,并且已經是與德慶皇帝明爭暗斗了幾十年,但他畢竟是七十有余了,遲早都會離開廟堂核心告老還鄉,卻不似趙俊臣一般有著太多隱患。
經過此戰之后,民間的讀書人與百姓們看待趙俊臣的態度是否會發生變化?趙俊臣親率明軍全殲了蒙古聯軍之后,是否會讓他受到軍中將士的擁護?有了這般赫赫戰功之后,“趙黨”的勢力影響是否會迅速擴張?
德慶皇帝深悉帝王心術,對于政局權勢之變動也最為敏感,這個時候卻是一瞬間就想到了這些事情,對于趙俊臣也就愈加忌憚了。
原本以為自己只是養了一只任意拿捏的家貓,卻突然發現這只家貓變成了隨時都會食人的猛虎,這大約就是德慶皇帝的此時心情了。
心思百轉之間,德慶皇帝已是緩緩抬起頭來,臉上的笑意也是恢復如初,就好似他如今只是全心全意的為了這場大捷而高興不已。
“趙俊臣無愧于朕對他們的信任,全殲了蒙古大軍十萬人、還活捉了蒙古主帥巴根,當真是為朕漲了臉面!”頓了頓后,德慶皇帝稍稍猶豫了一下,又說道:“當然,這份捷報里雖然是沒有提及梁輔臣的名字,只是說趙俊臣親自坐鎮前線指揮作戰,但想來梁輔臣身為欽差正使也有留在后方指揮大局的功勞!”
德慶皇帝不希望趙俊臣獨攬大功,所以他依然是打算用梁輔臣來瓜分趙俊臣的功績。
有了這般鐵證如山的大捷軍功之后,左蘭山卻是膽氣大壯,見到德慶皇帝的說法之后,馬上說道:“陛下,依臣看來,趙俊臣此人一向是懂得規矩,只要是梁閣老在這場戰事中發揮了作用,就一定會名列首功,但這份捷報之中完全沒有提及梁閣老的名字,再加上趙大人上一份密疏中提及梁閣老身患重病的事情,顯然是梁閣老的病情未愈依然留在后方休養、未能發揮任何作用的緣故!”
周尚景的眼神波動了片刻之后,也是說道:“陛下,老臣也認為,梁閣老他這次怕是沒有發揮太多的作用,梁閣老是一位實干、剛直的老臣,他的為人秉性一向是讓老臣心中欽佩的,若是讓他無功受祿、坐享其成的話,怕是只會讓他感到難堪。”
隨著左蘭山與周尚景的陸續表態,旁邊的沈常茂、程遠道、李和三人稍稍猶豫之后也是紛紛是表態附和。
他們固然也不希望趙俊臣獨攬大功,但他們都看得明白德慶皇帝想要推動梁輔臣成為內閣首輔、進而控制內閣的計劃,所以就更加不希望德慶皇帝把這場大捷的首功算在梁輔臣的頭上!畢竟,廟堂里幾大派系的爭斗終究是百官們的內部紛爭,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讓趙俊臣暫時得意一段時間并不是什么大事,今后終究有機會扳回一局,但若是讓德慶皇帝控制了內閣的話,性質可就完全不同了。
見到幾位閣老紛紛是駁了自己的態度,德慶皇帝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怒意。
尤其是看到左蘭山積極為趙俊臣爭取利益的態度,更是有些怒其不爭的惱火。
自從察覺到趙俊臣的崛起勢頭漸漸無法抑制之后,德慶皇帝就想要利用左蘭山來分裂“趙黨”、削弱趙俊臣的權勢影響,畢竟左蘭山身為“趙黨”的二號人物,表面上的身份卻是內閣閣老,還要比趙俊臣更加尊貴許多,完全有資格與趙俊臣分庭抗禮。
這段時間以來,各大黨派利用趙俊臣離開京城的機會紛紛攻訐“趙黨”官員,但“趙黨”至始至終都沒有承受太多的損失,這并不是因為左蘭山能夠撐住場面、頂住壓力,而是因為德慶皇帝暗中庇護的緣故,而德慶皇帝的這般做法就是為了讓左蘭山能夠在“趙黨”內部樹立威望,讓“趙黨”官員們明白左蘭山也同樣可以庇護他們,為今后的“趙黨”分裂奠定基礎。
這般情況,德慶皇帝也向左蘭山暗示過好多次了。
只可惜,左蘭山卻不是那種狼子野心之輩,也完全沒有與趙俊臣為敵的勇氣,這個時候更是一副趙俊臣立下赫赫戰功之后與有榮焉的模樣,讓德慶皇帝只覺得這個人是一個扶不起來的阿斗、只懂得向主人搖尾巴討好的天生狗才。
“左蘭山這個狗才!身為一介內閣輔臣卻只懂得唯趙俊臣馬首是瞻,也不覺得丟臉!不僅是對朕的苦心視而不見,更還是愚蠢至極毫無眼光!他難道就想不明白,趙俊臣有了這般功績之后,就很有可能要進入內閣輔政了,但不論是朕還是周尚景,又或者是沈常茂以及其他內閣輔臣,又豈會容忍內閣之中出現兩名‘趙黨’成員?若是趙俊臣當真是進入內閣的話,豈不是就意味著自己很快就要從內閣出局了!這個蠢貨偏偏就是想不明白這個道理!”
暗怒之余,德慶皇帝表面上卻是不動神色的模樣,也不與眾人繼續爭論,點頭道:“這份捷報只是為了向朝廷告知戰事結果,至于梁輔臣在這場戰事期間究竟有沒有發揮作用,還是等到請功奏疏送到京城之后再做論斷吧!“
說到這里,德慶皇帝的眼睛微微一瞇,繼續說道:“朕這個時候,倒是更關心另外兩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趙俊臣前段時間呈交于朕的那份密疏內容,趙俊臣在那份密疏之中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可以擊敗蒙古聯軍,還認為戰后會有進一步收復河套的機會,讓朝廷早做準備,但那個時候咱們君臣都不敢肯定趙俊臣一定可以率軍擊敗蒙古聯軍,固然是有所準備,但并不是特別充分,如今趙俊臣已經實現了諾言、確實是一舉全殲了蒙古聯軍,而朝廷也是是時候有所動作了!”
說話之際,德慶皇帝的表情隱約有些興奮。
趙俊臣的隱患終究是今后的事情,對德慶皇帝而言,若是自己在位期間能夠收復河套的話,今后的史書評價也會提高許多,殯天之后甚至還可以在廟號里加上一個“圣”字以顯尊榮。
頓了頓后,德慶皇帝的眼神中閃過了一絲忌憚,又補充道:“當然,朝廷即使是要出兵收復河套,也是要交給梁輔臣出面主持,梁輔臣是老臣子了,對陜甘三邊的局勢也更加熟悉,終究是穩重一些……至于趙俊臣嘛,這段時間也確實是勞苦功高,所以朕打算讓他即刻返回京城,一方面是讓他好好休息一下,另一方面也是廟堂里的諸般事宜皆是離不開他,尤其是戰后的軍功封賞、出兵河套的后勤準備,都需要他來出手解決……但在趙俊臣返回京城之前,朝廷也要盡快拿定主意,應該如何封賞趙俊臣這段時間的功績!……這是第二件事情!”
聽到德慶皇帝的說法之后,在場眾人紛紛是表情一凜,知道重頭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