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問之際,李傳文看向肖文軒的目光之中滿是期許之意。
在趙俊臣的眾位幕僚之中,李傳文的地位最高、牛輔德則是最受重用,但若論潛力最大,則無疑是肖文軒。
無他,就是因為肖文軒的功名最高,乃是一位舉人——若是放在明朝前中期,擁有舉人功名的讀書人,都已經可以直接擔任朝廷的下層官吏了——在趙俊臣的手底下,擁有舉人功名的幕僚,也只是寥寥幾人。
李傳文自從輔佐趙俊臣之后,也曾與趙俊臣探討過科舉制度的優劣,發現趙俊臣明明是狀元出身,對于科舉制度卻是充滿了不屑一顧之意,對于八股文章的盛行更是深痛惡絕,認為這種東西對于治國牧民皆是毫無用處,反而是禁錮了讀書人的思想,說是浪費生命也不為過。
不過,趙俊臣厭惡科舉制度的同時,對于那些考取功名的讀書人,卻是極為重視——但趙俊臣的這種重視,與德慶皇帝、周尚景等人則是有著截然不同的區別。
去年的那場會試,朝廷各大派系皆是注意到,趙俊臣趁機收納了許多杏榜有名的進士,這些進士投入趙俊臣的門下之后,也均是受到了很好的仕途安排,這般情況也被很多人視為趙俊臣野心勃勃的佐證。
但很少有人留意到,趙俊臣與此同時也趁機吸納了大量的落榜舉人,數量足是前者的三倍有余。
事實上,對于這個時代的讀書人,趙俊臣并不重視他的書法是否工整、文章是否錦繡、八股是否精通——雖然這些東西才是讀書人考取更高功名的必要條件——在趙俊臣的眼里,進士的能力未必就要強于舉人、舉人的能力也未必就會強于秀才,能在科舉之中取得成就,只是代表這名讀書人擁有更強的讀寫能力、學習能力、以及做事之際的專注力,這些東西只能算是讀書人的基礎素質,但趙俊臣真正看重的東西,也正是這些看似不足一提的基礎素質。
畢竟,在這個時代,擁有基礎讀寫能力的人也只是極少數罷了。
趙俊臣認為,擁有這些基礎素質之后,讀書人只要是思想還沒有徹底僵化,就更有機會掌握那些真正有用的知識,也就更有機會成為真正可堪一用的人才——這才是趙俊臣重視那些考取功名的讀書人的真正原因。
對于趙俊臣的這般看法,李傳文也是部分贊同的,因為他本人的功名也不算高。
而事實也證明,趙俊臣的這般看法確實不能算錯。
就以“聯合船行”為例,如今就在“聯合船行”的活動范圍之內,各地府縣皆是駐有一名趙俊臣的心腹——大多是趙俊臣所招納的落榜書生——負責協調與監督之事,也正是因為這些人的存在,趙俊臣才能把“聯合船行”這個龐然大物牢牢控制在手里。
再比如說,趙俊臣目前正在把數以萬計的陜甘難民轉移到宣府軍鎮的轄區,這件事情不可謂不復雜,具體操辦之際同樣是需要大批人才——這些人也大都是出自于趙俊臣去年所招納的落榜書生。
就這樣,方方面面、各行各業,趙俊臣所招納的這些落榜書生,如今大多已是成為了趙俊臣各項計劃的一環,也正是因為他們的協助與支持,趙俊臣的權勢影響才能在短短一年時間里突飛猛進。
否則,趙俊臣就算是心里構想了再多的計劃,也必然會受困于人才的不足,無法施展拳腳。
據李傳文所知,朝廷今年很快就要舉辦新一屆的鄉試了,而趙俊臣嘗過了去年會試之后招納大批落榜舉人為己用的甜頭之后,如今已然是盯上了那些今年鄉試之后的落榜秀才了。
而肖文軒身上所具備的潛力,也正是因為趙俊臣這種截然不同的想法——肖文軒的舉人功名足以證明他的學習能力與做事專注力,但他的思想并沒有因為那些八股文章而僵化,反倒是充斥著叛道離經的念頭,而且還很愿意學習新的東西,無疑是完美符合了趙俊臣心中對于“人才”的判斷標準。
也正是因為如此,趙俊臣對于肖文軒極為看重,這一年時間以來一直都讓肖文軒跟著李傳文東奔西走,在耳濡目染之間學習吸收李傳文的知識與經驗,正是為了今后重用肖文軒。
李傳文自然是看出了這一點,再加上李傳文也同樣很滿意肖文軒的聰慧與品行,已經把肖文軒視為衣缽傳人,所以他從來都不會放過任何一次對肖文軒言傳身教的機會。
此時,聽到李傳文的詢問之后,肖文軒陷入了沉思之中。
事實上,肖文軒看過趙俊臣的書信之后,就已經思考過這個問題,所以他如今只是在組織語言罷了,并沒有思索太長時間,很快就回答道:“依晚輩看來,一座房子之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房梁,只要房梁不倒,屋子就算是再怎么砸也不會徹底塌陷,趙閣臣說太子殿下‘拆屋別砸梁’,‘屋子’就代表著太子殿下的儲君之位,所謂‘拆屋’,則是代表著太子殿下如今正在進一步破壞自己的儲位穩固,也就是他與藩宗激化矛盾的行為!
這般做法無疑是引起了全體藩宗的敵視,讓他進一步陷入了四面楚歌、孤立無援的境地,他原本就與朝廷各位權臣的關系不好,前段時間又受到清流的背棄,如今再與藩宗勢力為敵,可以說是處處樹敵、不知所謂!這樣一來,他今后遭到廢黜之際,只怕是再也沒人愿意為他說話了,所有人都只會落井下石!”
李傳文輕輕點頭,示意肖文軒繼續說下去。
在趙俊臣的那句話之中,“拆屋”二字很好理解,但那個“梁”字才是真正的重點!
受到鼓勵之后,肖文軒反倒是面現遲疑之色,又說道:“至于最重要的房梁……在晚輩看來,應該是暗指太子殿下的聲譽!畢竟,太子殿下他當初能夠坐穩儲君之位,就是因為他的聲譽極佳,而如今他的儲位出現動搖,唯一可以依仗的東西也同樣是他的聲譽,畢竟太子殿下這些年來一直是嚴格律己、嫉惡如仇,身上挑不出任何惡跡,哪怕是清流們如今已是紛紛背棄于他,但除了他與趙閣臣聯手合作的事情之外,卻也挑不出他任何的毛病,所以太子殿下的聲譽依然是沒有受到太多的影響!
趙閣臣的密信之中,還曾有一句話,說是太子殿下‘今后就算是要被廢黜,也必須要留下東山再起的一線生機’,這似乎是暗示了他對于太子殿下的未來安排,而太子殿下今后若是想要東山再起,就必須要保證太子殿下的聲譽依然是潔白無瑕!
所以,趙閣臣的‘拆屋別砸梁’這句話,就是說太子殿下哪怕要得罪所有人,也不能讓他做出會毀掉自身聲譽的事情……”
說到這里,肖文軒關注著李傳文的表情變化,卻見到李傳文輕輕搖頭、表情間有些失望,連忙是換了一種語氣,滿是恭敬的說道:“晚輩的淺見多有不足,還望先生指點。”
李傳文輕輕點頭,然后則是再次詢問了一個看似毫無關聯的問題,道:“近一年以來,你一直都跟著老夫東奔西走,把趙閣臣的勢力影響擴張到各地府縣……那你有沒有發現,老夫每當是抵達一處府縣之后,相較于那處府縣的父母官,老夫往往是更為關注該地的縉紳大族?”
肖文軒答道:“自然是注意到了,晚輩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各府縣的父母官都只是朝廷的流官,大都是只能留任三五年,然后或是受到提拔、或是受到貶斥、再或是平級調任,很快就會離開,若是咱們只是收買那些府縣的父母官,暫且不說他們大多數都已經有了靠山,未必會全心全意的投靠趙閣臣,就算是他們心甘情愿的投靠趙閣臣,趙閣臣在該地的影響力也只是維持三五年罷了……反倒是那些縉紳大族,長期根植于當地,官府平時所用的吏役也都是他們的人,不僅是影響力更為深遠,也更為長久,也唯有聯合這些縉紳大族,趙閣臣的影響力才能真正的滲透進去。”
李傳文再次點頭,卻再次問了一個看似毫無關聯的問題:“老夫記得,你是邯鄲人,你的老師是當地大儒唐澤成,此人出身于邯鄲的縉紳大族,邯鄲境內的讀書人若是細論起來,有三分之一都能算是他的弟子徒孫,對吧?而且,這位唐大儒平日里頗有善舉,譬如每當是官府張貼官文的時候,他都會安排自己的徒子徒孫現身說法,為那些不識字的老百姓詳細解釋官文里的內容,對吧?”
肖文軒似乎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答道:“正是如此……而且,唐老師家資頗豐,在邯鄲擁有良田八千余畝,佃戶數百名。”
見肖文軒似乎開竅了,李傳文笑了笑,又道:“而你在家鄉的時候,作為一名讀書人,自然是備受尊重,若是附近的老百姓有什么不懂的事情,也經常向你求教,對吧?
然而,你終究只是一名尋常書生罷了,若是老百姓向你詢問的事情涉及了朝廷政策、官員風評,哪怕是邯鄲與京城相距不遠,卻依然是消息傳遞不便,你本身也不比尋常百姓知曉更多,但相較于那些尋常老百姓,你依然能夠知曉更多消息,乃是因為你在讀書的時候認識了老師、同窗、好友,而你的老師、同窗、好友也有他們的老師、同窗、好友,這樣一來,相互交流之際,自然也就能知曉很多尋常百姓并不知道的消息,比如說朝廷政策是好是壞、又比如某位朝廷官員是清是貪,最后你也會把這些消息傳遞給普通百姓,對不對?”
肖文軒的表情逐漸嚴肅了起來,再次點頭,補充道:“在民間,說話最有份量的人,除了讀書人之外,還有那些鄉紳大族,百姓們都是向他們詢問消息……但大多數時候,兩者都是一回事。”
李傳文撫掌道:“這些事情,看似很尋常,但實際上這里面蘊含了朝野之間最為深刻的利益關系!
那就是,各地大儒皆是出身于鄉紳大族,與朝廷的關系最為緊密,相互間也是稱兄道弟,掌握著最初的消息傳遞,更還有解釋之權,他們會把自己所掌握的消息告知于自己的徒子徒孫,他的徒子徒孫們則是把消息散播于尋常百姓,至于尋常百姓,不僅是大多數目不識丁,而且一輩子都沒有機會離開家鄉,平日里所接觸之人也只是與自己境遇相似之人,他們只是被動接受鄉紳大儒們向他們灌輸的消息,并且是深信不疑!”
聽到李傳文說到這里,肖文軒的表情更為嚴肅了,就好似看到了屠夫正在宰殺牛羊。
李傳文則是表情帶著冷漠,繼續說道:“所以,絕大多數時候,一件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那些鄉紳大族如何解釋這件事情才是最為重要!與此同時,朝廷的政策若是不能取得鄉紳大族的認同,就絕對無法執行下去;一個官員若是不為鄉紳大族所喜,也必然是要聲譽狼藉、萬夫所指!
這是什么?這就是民心所向啊!任何一名官員,若是看不透這個道理,他絕對是無法有大成就的!
嘿,太子殿下當初聲譽極佳,為何?就因為清流們支持他,而清流們都是大儒,他們的族人好友都是縉紳,所以就掌握了消息的傳播與解釋!你剛才說太子殿下受到清流的背棄之后,聲譽并未受到太大影響,那只是因為這件事情的影響還沒有徹底發酵罷了,再過半年時間、等清流們與各地縉紳大族統一口徑之后,你再看看太子殿下的聲譽,絕對是另一回事了!
不僅是太子殿下,就以趙閣臣為例,他當初為何會被世人認定是貪官弄臣?還不是因為趙閣臣當時把控著戶部、卻又不愿意向縉紳們讓利?時至今日,趙閣臣的聲譽為何扭轉?不僅僅是因前段時間陛下整肅士林的時候,趙閣臣出手暗助,也是因為‘聯合船行’建立之后兼顧了各地縉紳的利益!再以內閣首輔周尚景為例,你看他貪污比趙閣臣少了?還是結黨比趙閣臣弱了?但他的民間聲譽為何一直不差?還不是因為周尚景對于縉紳的影響力絲毫不遜于清流?
總而言之,你剛才說,太子殿下必須要保住自己的聲譽,否則就會失去今后東山再起的一線生機,這般說法并不能是錯,但并沒有看透事情的本質,而本質則是……藩宗勢力太過龐大,遍布朝廷疆土的南北,還與各地縉紳大族也是聯系緊密,但太子殿下與藩宗勢力為敵之際,必須要拿捏好分寸,他可以給予藩宗勢力沉重一擊,但絕不能牽連到那些縉紳大族!”
肖文軒沉思片刻后,接口道:“所以,太子殿下得罪了藩宗勢力無所謂,我朝有祖制、藩宗不可干政;太子殿下與各位權臣的關系不睦也無所謂,權臣們都是很實際的人,只要是太子殿下今后不與他們為敵,他們也不會再與太子殿下為難;太子殿下受到清流背棄更無所謂,只要是太子殿下交好于各地縉紳,各地縉紳就會反過來影響清流們的態度!這些事情,就好似房子的門窗家具,砸了也就砸了,房子依然還可以住人!
唯有各地的縉紳大族,如今絕對不能得罪,否則太子殿下的聲譽就會徹底糜爛,哪怕他做得再好,讀書人與百姓們也會視他為敵寇……與此同時,那些出身于縉紳大族的朝廷官員,也會徹底敵視太子殿下,因為是利益受損,今后也就再無關系緩和的余地!
反之,若是趁機結交各地的縉紳大族,如今反而是太子殿下的一次機會!藩宗們占據著各地最為富饒的田地,若是太子殿下擊敗藩宗勢力之后,能把藩宗的土地稍稍分潤于各地縉紳一二,太子殿下的聲譽就會更上一層樓!然后,各地縉紳的支持,也會影響到朝廷官員的態度,到了那個時候,太子殿下既有極高威望、也有龐大擁躉,想要東山再起絕不是一件難事!”
見肖文軒終于是明白了這個道理,李傳文欣慰的點了點頭,道:“你領悟得很快,孺子可教。”
然后,李傳文的表情也同樣嚴肅了起來,又補充道:“不過,你有一點說錯了,并不是太子殿下把藩宗的土地稍稍分潤于各地縉紳,而是趙閣臣與太子殿下一同把藩宗的土地分潤于各地縉紳……
切記!咱們是趙閣臣的幕僚,雖說趙閣臣與太子殿下暫時聯手,咱們也要暫時為太子殿下出謀劃策,但無論何時何地,也絕不能忘記趙閣臣的利益……
所以,我剛才所講的這些道理,咱們見到太子殿下之后也不必完全點透,否則的話,太子殿下他能否接受這個觀點不說,就算是他接受了這個觀點,也未必愿意讓趙閣臣參與其中。”
當肖文軒點頭表示受教之后,李傳文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又說道:“說到趙閣臣,我記得趙閣臣當初與老夫討論時局之際,曾說過這么一句話,可謂是金科玉律,‘皇權不下鄉,縉紳之權無異于鄉間皇權,皇權也只是擴大的縉紳之權’,嘿,當初聽到這句話之后,老夫當即是嚇得渾身一顫,只覺得趙閣臣大不敬了……但事后細細回想起來,卻又覺得這句話頗有道理……所以,若是要確保太子殿下今后可以東山再起,咱們還不能忘了陛下,也必須要分給他一份才行。”
話到中間,李傳文的表情怪異,險些把德慶皇帝稱之為“最大的那位縉紳”。
實際上,德慶皇帝那種斤斤計較的守財奴作風,還真有些鄉間縉紳的樣子。
而就在這個時候,兩人所乘坐的馬車逐漸停了下來。
卻是福王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