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安的記性很不錯,雖然他因為時間倉促的緣故,偷看密匣密疏的時候只是把大概內容迅速閱覽了一遍,并沒有留心其中的措辭、暗示等細節,但依然記住了全部的關鍵內容,也把這些內容盡數寫在信上告訴了朱和堅。
看過這些內容之后,以朱和堅的聰慧,自然是可以猜出德慶皇帝當初讀了太子朱和堉的那封密疏之后,究竟是出現了怎樣的心理變化。
簡而言之,德慶皇帝當時必然是認為太子朱和堉的忠孝之心感天動地,還會認為朱和堉終于是成長為了他所期望的樣子,但德慶皇帝的儲君廢立計劃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般情況下只好是忍痛繼續推進廢黜之事,難免是心中有了愧疚之意。
這也就意味著,哪怕是太子朱和堉今后遭到廢黜,未來也會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哪怕是朱和堅今后順利登上了儲君之位,他的地位也不會是穩如泰山,容錯率大幅降低!
所以,迅速想明白這些事情之后,朱和堅頓時是神色大變,也瞬間就想通了很多事情。
難怪德慶皇帝這段時間以來的態度會是這般奇怪!難怪德慶皇帝最近幾天一直都沒有召開朝會!難怪德慶皇帝最近這些日子并沒有繼續出擊朱和堉的聲譽!也難怪今天早朝上,德慶皇帝并沒有竭盡全力的維護朱和堅!
尤其是今天早朝上的事情,朱和堅原本還以為自己當時的表現與應對很是恰當得體,雖然不能說是立場堅定、積極主動,但也體現了自己的忠孝、擔當、以及安分守己的優點,任誰也挑不出毛病。
然而,一個人的表現優劣并不是只看他本身,更還需要與其它人進行比較,相較于朱和堉為了給德慶皇帝分憂解難、主動犧牲自己儲君之位的驚人表現,朱和堉今天早朝上模棱兩可的表現就顯得過于與狡黠了。
所以,也難怪德慶皇帝今天早朝上見到朱和堅的表態之后,他的表情也只是稍顯滿意而已,卻沒有任何高興與欣慰之意,卻原來是因為有朱和堉的珠玉在前,相較之下朱和堅的這般表現也只是勉強及格罷了,甚至還有可能讓朱和堅在德慶皇帝的心中丟了不少分!
朱和堅原本正在認真思索著自己應該如何對付周尚景的事情,但等他看完了李如安的密信內容之后,卻再也顧不得周尚景的事情了。
目前的情況下,盡快挽回自己在德慶皇帝心中的失分表現才是當務之急,相較于德慶皇帝的態度動搖,周尚景的敵意也只是等而次之的事情了。
于是,朱和堅沒有任何猶豫,立刻表態要進宮覲見德慶皇帝。
見到朱和堅的這般表現,賈倫稍稍猶豫了一下,認為朱和堅眼下另有要事、不容分心,所以就依然沒有講出李如安今天的異常表現,打算等到朱和堅進宮見過了德慶皇帝之后再說。
就這樣,朱和堅匆匆離開了七皇子府、乘轎趕去了宮中。
朱和堅抵達宮中之后,很快就收到消息,說是德慶皇帝如今正在皇貴妃萬氏的寢宮。
聽到這個消息,朱和堅又是心中一沉。
皇貴妃萬氏乃是朱和堉與朱和堅二人的生母,但她對于自己這兩個兒子的親疏態度,卻是截然不同。
皇貴妃萬氏當年誕下朱和堉之后,很快就母憑子貴、被晉封為貴妃之位,所以萬氏一直都把朱和堉視為是老天爺對她的恩賜,從一開始就對朱和堉傾注了極大的期望與偏愛。
但朱和堅的情況則是截然不同,因為萬氏誕下朱和堉之后沒過多久就再次懷上了朱和堅,尚還沒有恢復身體元氣,分娩之際不僅是異常痛苦,更還是險象環生,所以萬氏從一開始就不大喜歡朱和堅——雖然朱和堅的性格其實與她更為相近。
也正是因為這般緣故,當德慶皇帝出現了儲君廢立的心思之后,萬氏就一直是極力反對——哪怕接替朱和堉上位的七皇子也同樣是她的親生兒子——萬氏態度最為激烈的時候,甚至還使出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手段,一度被德慶皇帝訓斥為“潑婦”。
這樣一來,萬氏也就逐漸丟失了圣寵,德慶皇帝近半年以來已經很少留在萬氏的寢宮過夜,一直是避而不見、能躲就躲,反倒是讓敏、趙穎兒等女冒出了頭。
如今德慶皇帝主動前往皇貴妃萬氏的寢宮,這件事本身就意味著德慶皇帝的心中態度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朱和堅卻是一個做大事的人,當他察覺到了這一點之后,心情愈發急切之余,頭腦反而是愈發冷靜了下來。
稍稍思索片刻后,朱和堅并沒有立刻進入萬貴妃的寢宮與德慶皇帝見面,反而是站在寢宮之外默默等候。
與此同時,朱和堅又讓賈倫暗中聯系了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吳信泉、傳去了一個口信。
就這樣,朱和堅在寢宮外面大約等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之后,司禮監的人突然向德慶皇帝稟報,說是陜甘三邊的整頓之事已經有了第一階段的成果。
近半年以來,因為陜甘戰事的輝煌勝利,趙俊臣在陜甘三邊的軍政影響力已是如日中天,這般情況一直都讓德慶皇帝很不舒服,所以河套戰事結束之后德慶皇帝就立刻派遣了大批廠衛前往陜甘三邊、聯合梁輔臣一同整肅陜甘,想要一舉掃清趙俊臣在當地的影響力。
所以,這件事情可謂是德慶皇帝近期以來心中最為重視的幾件事情之一。
但這件事情本身并不是特別急迫、也不需要德慶皇帝立刻做出決定,司禮監原本是打算等到第二天再向德慶皇帝稟報,這個時候突然改變主意提前稟報于德慶皇帝,顯然就是緣于朱和堅的示意。
德慶皇帝這一天來到皇貴妃萬氏的寢宮之后,就一直都在設法寬慰萬氏,想要與萬氏緩和關系,只可惜萬氏心中一直都記掛著朱和堉的事情,話里話外的意思依然是希望德慶皇帝改變圣意、繼續支持朱和堉當太子。
而就在德慶皇帝漸漸感到不耐煩的時候,卻是突然收到了司禮監的稟報,再加上德慶皇帝本身也確實是極為重視這件事,所以就以此為借口、趁機動身離開了皇貴妃萬氏的寢宮。
很顯然,德慶皇帝今天晚上依然不會留在萬氏的寢宮過夜了。
當德慶皇帝離開皇貴妃萬氏的寢宮之際,時間已是傍晚酉時,卻是一眼就看到了頂著初春寒風苦等在寢宮之外的朱和堅。
朱和堅原本就身體不好,如今在初春寒風之下苦等了近一個時辰,形象頗是可憐,面色滿是蒼白、發髻也頗有些凌亂。
見到這般情況,德慶皇帝心中一驚,連忙問道:“老七你站在這里干什么?一直都在等朕?等了多長時間?為何不進入你母妃的寢宮覲見于朕?”
朱和堅的臉頰都被凍僵了,勉強笑道:“兒臣只是稍等了片刻,不礙事的。”
見到朱和堅這般模樣,德慶皇帝哪里會相信朱和堅的說法,轉目盯著朱和堅身后的賈倫,肅容問道:“七皇子站在這里多久了?”
賈倫則是面現遲疑,最終還是“受迫”于德慶皇帝的威嚴“不敢說謊”,輕聲答道:“七皇子殿下已經候在這里有一個多時辰了。”
德慶皇帝眉頭一皺,看向朱和堅再次問道:“你為何寧愿苦等在這里,也不愿進入你母妃的寢宮見朕?”
朱和堅沉默片刻后,卻是苦笑道:“近半年時間以來,父皇與母妃多有不睦,而父皇您今天主動來見母妃,顯然是為了修復關系,兒臣心里高興之余,自然是不敢現身打擾,而且母妃他原本就不太喜歡兒臣,近半年以來因為儲君廢立之事,更是態度冷漠,經常會責罵兒臣沒良心所以兒臣這個時候去見母妃,只會讓所有人都覺得尷尬。”
聽到朱和堅的解釋之后,德慶皇帝不由是嘆息一聲。
他早就知道皇貴妃萬氏極為偏心朱和堉,但德慶皇帝原本并不認為這般情況有任何不對的地方,畢竟朱和堉乃是儲君的身份,受到偏愛也是理所當然的,誰曾想朱和堅眼看就要接替朱和堉成為新儲君了,萬氏的態度不僅沒有發生改變,反倒是愈發偏激了。
在德慶皇帝看來,朱和堅完全是被自己硬生生的推到今日這般位置的,朱和堅與朱和堉一向是手足和睦的表率,原本也不想要奪走自己兄長的儲君之位,所以朱和堅如今與朱和堉之間的感情逐漸疏遠,與萬貴妃之間的關系也是愈發惡化,也全是因為自己的緣故。
再想到朱和堅如今寧愿在寒風之中苦等良久,也不敢與萬貴妃見面的可憐模樣,以及朱和堅在這般情況下依然是每天清晨都會堅持進宮向父皇母妃請安的孝順表現,德慶皇帝不由是心生惻隱,只覺得自己不僅虧欠了朱和堉,也虧欠了朱和堅。
心情復雜之余,德慶皇帝命人迅速取來了一件狐皮大氅、親手給朱和堅披到身上,然后拍了拍朱和堅的肩膀,嘆息道:“朕不是一個好父親,總是做事太急,對你們也有虧欠,你受委屈了。”
朱和堅連忙答道:“只要能為父皇分憂,兒臣不管經歷怎樣的事情都不會覺得委屈。”
德慶皇帝搖了搖頭,道:“你趕來宮中見朕必然是有事,朕正好也要去御書房處理朝務,你就一同跟著吧,有什么事情去了御書房再談。”
說完,德慶皇帝就命人準備了兩架輦車,帶著朱和堅一同去了御書房。
抵達了御書房之后,德慶皇帝首先是看了陜甘三邊送來的奏疏,很快就面現微笑、輕輕點頭,對于梁輔臣與廠衛們整肅陜甘的成果很是滿意。
然后,德慶皇帝再次把目光轉向了朱和堅,問道:“說吧,你趕著來見朕,究竟有何事?”
朱和堅立刻答道:“啟稟父皇,兒臣還是為了今天早朝上的事情!早朝結束之后,兒臣返回府里思來想去,卻漸漸是覺得周首輔所言其實頗有道理,朝廷想要調查各地宗室的違紀亂政之事,最好還是交由皇室成員出面負責,而這個人選,也確實是以兒臣最為合適!
若是讓外臣們負責這件事,不僅是縛手縛腳,也難以讓各方心服口服父皇您如今把這件事情交給了王佑倫,還刻意把王佑倫越級提拔為左都御史,但他的威望資歷終究是有些不足,未必能妥善辦好此事 所以,兒臣認真思索之后,還是覺得自己不能躲在后面,應該當仁不讓、主動承擔責任,哪怕只是擔當欽差副使幫著王大人坐鎮也好,還望父皇明鑒!”
聽到朱和堅的說法,德慶皇帝不由是面現笑意,表情間也有些欣慰之意。
朱和堅的此前猜測并沒有錯,德慶皇帝對于朱和堅在今天早朝上的表態并不是特別滿意,而朱和堅這個時候的積極態度、再加上他剛才刻意表現出來的可憐模樣作為鋪墊,也終于是挽回了德慶皇帝心中的失分表現。
然后,德慶皇帝再次搖頭——他當然不會讓朱和堅涉身于宗室的泥潭——笑道:“這天下之間的責任太多了,有些責任固然是需要你來承擔,但也有些責任你必須要躲得遠遠的,至少在你徹底站穩腳跟之前,有些事情最好是碰也別碰!周尚景的那些話固然有道理,但也是為你挖了一個大坑,朕好不容易才把這個坑填平,你又何必要自己再次挖坑主動跳進去?”
朱和堅眼中閃過一絲喜色,知道自己的假意作態已是計成,又見到德慶皇帝開口提到了周尚景為自己挖坑的事情,不由是心中一動,趁機說道:“兒臣其實也看出來了,周首輔今天早朝上是刻意想要打壓兒臣,但兒臣卻是想不明白,兒臣與周首輔一向是無仇無怨,他為何會怎樣做?更何況,在兒臣的印象之中,周首輔還算是懂得進退與本份的老臣,從來都不會插手皇家的事情,他今天的表現實在是讓兒臣頗感意外。”
朱和堅這一番話,顯然是在給德慶皇帝上眼藥,暗示周尚景想要插手儲君廢立之事,已經僭越了臣子本份,德慶皇帝也自然是聽出來了,但德慶皇帝并不覺得朱和堅的這般說法有任何不對之處。
對于周尚景今天的僭越行為,德慶皇帝心里也很不高興!
于是,德慶皇帝表情微冷,緩緩說道:“朕也看不明白周尚景的心思,他只怕已經老糊涂了,全然忘記了自己的本份朕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他,老七你放心好了,朕今天單獨召見王佑倫的時候,已經向他交代了一些事情,就是為了報復周尚景今天的僭越之舉呵,周尚景想要用宗室的事情刁難朕,那朕也可以用宗室的事情讓他跌一個跟頭!周尚景盤踞朝野的時間太長了,也是時候徹底改變一下廟堂局勢了!”
聽到德慶皇帝的這般表態,朱和堅如何能聽不出來德慶皇帝的意思?
很顯然,德慶皇帝與他想到一塊了,都打算把宗室的罪行牽連到周尚景身上。
于是,朱和堅頓時是心中大喜,但表面上依然是毫無情緒波動,則只是說道:“父皇圣明!”
接下來,朱和堅又與德慶皇帝閑談了幾句,眼看到自己的目標已經達到,天色也是漸暗,很快就知趣的告退離開了。
離開宮中之后,朱和堅乘轎返回七皇子府,心里卻依然記掛著太子朱和堉的那封密疏,視為是自己的心腹大患。
“看樣子,三哥被廢黜之后只怕是不能留著他了”
想到這里,朱和堅眼神冰冷、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