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煥成從賀維那里聽說了漕運秘聞之后,這一整天都是神思不屬、憂心忡忡,時不時就會面現怒色、咬牙切齒,但很快就會變成深深的無奈與無力。
當他從戶部衙門返回到自己家中之后,也顧不得自身形象,直接癱坐在椅子上,腦子里不斷回想著賀維的那一番話。
“宋大人,聽我一句勸,有些事情根本不是咱們這些小人物應該操心的,這天下間的事情太多,咱們沒能力管、也根本管不過來……”
暗思之際,宋煥成喃喃自語道:“是啊……我就算再如何反感漕運衙門的貪墨糜費,卻又能如何?漕運衙門的后臺是內閣首輔,又與戶部衙門狼狽為奸,更還有許多權勢人物為虎作倀、趁機牟利……
而我呢?我在官場之中一向不受待見,戶部衙門絕無可能支持我,我的官階太低,就算是向陛下呈報奏疏,也必然會卡在通政司,我根本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只能眼睜睜看著漕運弊政每年浪費上千萬石糧耗,百姓們卻要忍受饑寒交迫……”
喃喃自語之間,宋煥成緩緩閉上雙眼,表情間滿是痛苦與無力。
而就在這個時候,房間外面的小院之中,突然響起了一道興高采烈的男聲。
“大哥,我回來了!”
宋煥成一向清廉,所以他的生活也極為窘迫,他與妻子、一兒一女、以及胞弟五人就擠在一處寬長不足三丈的小院子與三間破舊房子里,院子里堆著柴火、晾著衣服,與尋常底層百姓的家中院落沒有任何區別。
所以,聽到這道聲音,宋煥成睜眼看去,已是把院落中的情況盡收眼底,只見到他的胞弟宋齡成已是回到家中,手里還拎著一條大魚。
只是兩三步,宋齡成已經走到了宋煥成的面前,笑道:“大哥,我買來了一條大魚,咱們家今天換換口味,燉魚湯喝!我那侄兒侄女如今正在長身體,必須要吃些好的。”
見到宋齡成的這般表現,宋煥成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欣慰。
在宋煥成看來,自己當初當眾餓昏于禮部衙門之后,確實是因禍得福了,但他的因禍得福并不是聲望高漲、也不是德慶皇帝的召見,更不是調任到戶部衙門當差,而是他那一向游手好閑的不懂事弟弟宋齡成,竟是突然間成熟了不少。
這段時間以來,宋齡成一改曾經好吃懶做的作風,竟是主動在京城中某家商行尋了一份工作,雖然薪水不高,但也足夠照顧自己,還經常會拿出一點銀子補貼家用,又或者是像現在這般主動為家中購買食材。
也因為這般情況,宋煥成與宋齡成兄弟二人的關系已是大為好轉,宋煥成也早就忘記了自己這位胞弟當初害得自己當眾餓暈的事情。
于是,宋煥成見到宋齡成之后,也不再擺著一張冷臉,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道:“你呀,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如今雖然賺錢了,但也不能亂花錢,還是盡量節省一些,給自己積攢一些老婆本,我和你嫂子到時候也湊一些,盡早給你娶個好媳婦才是正事!等你成家立業之后,我對爹娘也算是有個交代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就這樣一直打光棍,總不是一件好事……”
見到宋煥成又在勸說自己,宋齡成的表情間閃過了一絲不耐,但很快就想到了“正事”,也趁機換了話題,只見他仔細打量了宋煥成一眼,突然開口問道:“大哥,看你悶悶不樂的樣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難事?”
宋煥成稍稍猶豫了一下,但出于傾訴苦悶的欲望,終于還是把漕運弊政、以及自己心中苦惱向宋齡成詳細說了一遍。
聽完了宋煥成的解釋之后,宋齡成則是立刻笑道:“大哥,其實你是有辦法有能力解決這件事的!”
“我有能力有辦法?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宋煥成微微一愣,反問道。
宋齡成繼續笑道:“哥啊,你是一位君子,從來都沒想過利用自己的官位與聲望牟取私利,所以有些事情你也就后知后覺了!要知道,自從你當初當眾餓昏于禮部衙門之后,你已是朝野官民眼中的清官表率,可謂是聲望一日高過一日!
這些天以來,有多少朝中清流上趕著想要與你攀關系、拉交情?還不是想要沾光你的聲望?就連當朝閣老程遠道都曾給你送來禮品,只是被你給退回去了!
所以呀,你并不是沒有影響力,你只是從未想過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就拿漕運弊政為例,你只要把這件事情告知給那些巴結你的清流,他們必然是要紛紛跳出來、在廟堂上彈劾漕運衙門、揭露漕運弊政……到了那個時候,改河漕為海漕的事情,不就有機會了嗎?”
宋煥成猶豫道:“這……好似有些不對……”
宋齡成不以為意的揮手道:“嗨,有啥不對的,你全是一片公心,只是為了百姓福祉,又不是為己牟利,這種時候就應該是竭盡全力!”
也是“湊巧”,宋齡成的話聲剛剛落下,就聽到院門外再次傳來一道聲音。
“請問宋煥成宋大人在家嗎?鄙人乃是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金富文,今日與都察院的幾位同僚聯袂來訪,還望宋大人賞臉相見、共敘志趣!”
聽到這道聲音,宋齡成嘿嘿一笑,向宋煥成低聲說道:“大哥,你看,我就說清流們爭相與你結交吧?這些清流雖然沒有多少實權,但他們在廟堂之中的地位與號召力卻不低……你若是真想要做些事情,可不能錯失良機啊。”
宋煥成詫異的看了宋齡成一眼,只覺得宋齡成這段時間以來,竟是增漲了不少見識。
但宋煥成一時間也沒有多想,只是稍稍沉默片刻后,終于是下定了決心,起身快步走出房間、向著院門走去,而宋齡成則是跟在身后。
打開院門之后,宋煥成沒有理會幾位都察院清流的紛紛恭維,只是默默把他們引入了房間之中。
房間很小,只是擠進幾位清流就顯得無比逼仄了,就連座位也不夠。
清流們很不適應這般環境,相互對視一眼,就打算提議眾人一同前往附近酒樓談話。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宋煥成則是向著眾位清流深深躬身行禮,沉聲道:“各位大人,承蒙來訪,不勝榮幸,下官這里別無招待,但有一件重要事情告知,還望各位大人務必要重視。”
這天傍晚,大批清流紛紛聚集到閣老程遠道的府中。
這個時候,七皇子朱和堅已是離開京城、前往南京祭祖,閣老程遠道也就成為了眾位清流的魁首人物。
程府大堂之中,眾位清流們一個個皆是群情激奮、議論紛壇。
“好家伙,‘周黨’與‘趙黨’這段時間看似是矛盾重重,但涉及到貪贓枉法之事,卻依然是蛇鼠一窩、朋比為奸!”
“對啊,戶部明明是掌握了今年漕運糧耗的具體數字,卻硬是壓了下來,明顯是暗中勾結!根據宋煥成的說法,戶部也確實分到了不少好處,好不要臉!”
“這件事情,咱們若是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既然已經知道了,無論如何也不能無動于衷,必須要彈劾漕運衙門、再提海漕之事!”
在眾位清流議論紛紛之際,程遠道環視了眾人一圈,對于眾位清流的表現深感滿意。
然后,程遠道抬手輕壓,示意眾人安靜,然后緩緩道:“正如各位大人所說,這件事情咱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不理!
咱們清流一向是執掌輿情、整飭紀綱,但近年來卻一直都沒有太多成績,幾次行動皆是效果不佳,反而是那幾名清流叛徒一個個皆是鬧出了名堂,李成儒扳倒了前首輔沈常茂、顧全扳倒了前山東巡撫陸遠安……這般情況若是繼續持續下去,咱們清流就要被世人遺忘了,而如今正是證明咱們作用的大好機會!
然而,咱們也必須要吸取前幾次失敗的教訓,不能妄自生事,必須要準備充分才行!在這里,老夫提三點!
首先,在行動之前,咱們必須要掌握切實證據,也就是戶部衙門的具體統算數字,正好宋煥成目前就在戶部任職,戶部的統算數字就由他負責搞到手!有了這些統算數字,不僅能增強說服力,還能逼著戶部衙門以及趙俊臣站出來表態,至少不會刻意阻礙咱們!”
說話間,程遠道的目光轉向了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金富文。
注意到程遠道的目光之后,金富文立刻點頭道:“這件事情,我已經向宋煥成交代過了,依照宋煥成的說法,這些統算數字在戶部內部并不算是特別機密之事,他最遲只需等到明天中午之前,就能把統算數字的詳細內容搞到手。”
程遠道輕輕點頭之后,又說道:“其次,咱們必須要盡量爭取到更多支持者!朝廷之中有許多官員皆是出身于江南之地、又或是京杭運河沿岸,漕運之驚人糧耗也同樣損害了他們的利益,因此而心懷不滿者必然有不少,這兩天時間之內,咱們必須要向他們詳細闡述漕運弊政的嚴重性、爭取他們的認同!這樣一來,等到咱們行動之際,他們也會一同發聲!”
等到眾位清流皆是點頭同意之后,程遠道繼續說道:“至于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在真正展開行動之前,咱們必須要盡量保密,絕不能讓漕運衙門與‘周黨’之人提前收到消息,必須要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呂純孝猶豫了一下,問道:“程閣老,關于這件事情……咱們在行動之前,是否要詢問七皇子殿下的意見?
還有少傅張誠、禮部尚書林維等人,他們如今也效忠于七皇子殿下,咱們是否也要爭取他們的支持、到時候一同行動?”
程遠道稍稍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斷然搖頭道:“七皇子殿下離京南下已有兩天時間,這件事情若是要經過他的同意,必然是要耽誤太多時間,期間說不定就會發生變故,所以咱們只需是派人通知七皇子一聲即可,但不必詢問他的意見!七皇子殿下一向是虛懷若谷、從善如流,就算他如今還在京城之中,也一定會贊同咱們這項計劃的!”
這段時間以來,因為周尚景的暗中造勢,七皇子朱和堅的“從諫如流”形象,已是逐漸深入人心,清流們尤其是深信不疑。
所以,清流們愈發的擁護朱和堅之余,對于朱和堅本人的意見,也愈發不以為然了。
頓了頓后,程遠道繼續說道:“至于張誠、林維等人,皆是當初的‘沈黨’余孽,他們投靠七皇子殿下,也只是因為沈常茂垮臺之后無路可去罷了,與咱們清流終究不是一路人,若是提前通知他們,他們說不定還會暗中拖后腿!
所以,也不必提前通知他們,等到咱們展開行動之后,他們被迫表態之際,也只能選擇支持咱們!”
聽到程遠道的這一番話,眾位清流皆是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實際上,近段時間以來,因為周尚景屢屢與七皇子朱和堅為敵的緣故,朱和堅的廟堂支持者們也早就開始準備反擊了,只是朱和堅一直都沒有摸清周尚景的真實想法,不想徹底撕破臉皮,所以才遲遲沒有出手反擊。
清流們這一次發現了漕運衙門的把柄之后,就皆是踴躍行動了起來,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他們與“周黨”之間積怨已久的緣故。
這樣一來,只要是程遠道等清流率先展開行動,張誠、林維等人身為七皇子朱和堅的廟堂支持者,到時候也就只能選擇與清流們同進同退。
安排好這一切之后,程遠道再次環視眾人一眼,加重語氣總結道:“總而言之,這一次的行動,必須要搞出一場大動靜,趁機讓天下人再次見識到咱們清流的巨大作用!
而且,行動之際必須要快!老夫已經決定,具體的行動時間,就定在兩天之后的那場朝會!還望各位同僚趁著這兩天時間,務必要做好一切準備!”
程遠道表態之際,看似是慷概激昂、信心滿滿,但他的眼中卻是閃過了一絲無奈。
其實,無論是彈劾漕運衙門,還是重提海漕之事,皆是關系重大,必須要準備充分,也絕不應該像是現在這般倉促,僅是準備兩天時間就要展開行動。
就以彈劾漕運衙門為例,只是拿到戶部的詳細統算數字,說服力依然不夠,最好是分別從漕運衙門、京杭運河沿岸、以及江南各地收集到大量證據,才能算是萬無一失。
更何況,相較于河漕改海漕之事,彈劾漕運衙門也不能算是一件難事了,河漕與海漕之爭在明朝已是持續百年之久,程遠道自然是深知這件事情的困難,哪怕只是為了增加一絲勝算,也必須要提前付出大量的時間精力。
然而,程遠道身為清流領袖,對于清流們的保密能力一向是毫無信心,若是想要準備充分,就必然會耽誤大量時間,清流們針對漕運衙門的詳細計劃,也必然會讓“周黨”提前知曉,而一旦是讓“周黨”與漕運衙門提前有了準備,清流們的成功機會只會更為渺茫!
所以,程遠道這個時候也只能是放棄更為周全的準備,趕在“周黨”反應過來之前搶先一步行動。
另一邊,絕大多數清流們皆是無法猜到程遠道的真實想法,只覺得他們已經算是準備充分了,隨著程遠道的話聲落下,所有清流紛紛是起身答應,所有人皆是表情振奮、蠢蠢欲動,可謂是士氣高漲。
畢竟,清流們已經沉寂太久了。
清流們能夠團結在一起,很大程度上就是依靠他們的士氣與心氣,若是一直沉寂下去,清流們必然是要士氣跌落、心氣消沉,然后也就會出現人心渙散的情況。
這也是程遠道必須要率領清流們趁著這次機會搞出一場大動靜的真正原因。
接下來,清流們的行動還算是順利,不僅是宋煥成順利從戶部衙門“竊取”到了漕運糧耗的詳細統計,清流們的私下串聯鼓動也算是成果斐然,有許多官員都在清流們的鼓動之下表達了對于漕銀弊政的不滿。
然而,清流們的保密能力依然是無法指望。
所以,趕在清流們行動之前,周尚景依然是提前收到了消息。
這一天的晚上,也就是清流們正式行動的前一天晚上,周尚景突然向趙俊臣送來了一份請帖,邀請趙俊臣前往天海閣相聚談話。
而趙俊臣早就等著周尚景的邀請了,這個時候自然是欣然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