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上的許多事情,既是巧合,也是必然。
當各方勢力紛紛在同一區域展開行動之際,這些行動就會有很大概率相互撞在一起。
古時無論軍隊還是百姓,連夜趕路都是大忌,但歐陽博、錢伯道、郭敏三人為了盡快與霍正源匯合,卻也顧不上這種事情了,不僅是連夜趕路,更還是快馬加鞭,希望能趕在明早南京城打開城門之際抵達。
幸好是南直隸境內的官道修繕得不錯,既寬敞又筆直,而且也算是堅實平坦,可以讓馬車自由跑動,所以一開始也是行程順利。
然而,當他們好不容易進入了南京轄區范圍之后,行程速度就突然間緩慢了下來。
歐陽博察覺到情況有些不對勁,當即是掀開車廂簾子,向車夫問道:“怎么回事?為何突然間速度變慢了?”
車夫連忙答道:“不知為何,道路突然間變得泥濘起了起來……西北方向不斷涌出水勢,蔓延到了官道上,大概是梅雨時節吧,昨天才下過一場雨。”
歐陽博卻是性子機敏,當即就搖頭道:“不可能!若是下雨,蘇州境內也在下雨,地勢還更低一些,為何就不似這里一般泥濘?”
說完,歐陽博努力借著月色向著遠處觀望,果然發現西北方向不斷涌出水流蔓延于官道附近,而且水勢還有逐漸擴大之勢。
“西北方向難道又下暴雨了?看天色不像啊……”
歐陽博喃喃自語道。
車廂內,坐在一旁的郭敏問道:“要不要派人去西北邊探查一下?我也感覺情況有些不對勁。”
錢伯道則是搖頭道:“別分心,咱們的當務之際是趕去南京城與霍大學士匯合。”
歐陽博思索片刻后,吩咐道:“咱們不要停留,還是繼續全力趕路,盡快奔赴南京,但同時也安排兩個性子伶俐的人,沿著水勢蔓延方向調查一下情況……水勢這般之大,別是一場洪澇就好!南直隸境內的局勢已經足夠復雜了,若是這個時候再突然間爆發一場洪災,只怕是……”
隨著歐陽博的吩咐,就有兩名護衛隨從脫離了隊伍、離開了官道,奔向了西北方向。
而在他們的西北方向,相隔十余里之外,也正是“嘲風”死士們正在全力掘毀的堤壩位置!
與此同時,遠遠綴著前方隊伍的胡梟及其手下的十余名海盜亡命徒,也發現了前方隊伍的情況。
“胡老大,前方隊伍有兩人脫離了隊伍,也離開了官道,似乎是去了西北方向,但距離太遠、夜色太沉,咱們看不清具體情況,也不知道那兩個脫離隊伍的人究竟是誰……怎么辦?咱們要不要也分出人手跟蹤那兩人?”
一名亡命徒向胡梟詢問道。
胡梟則是表情凝重、眉頭緊皺。
他也發現了道路過于泥濘的異常,但視野范圍之內的夜空完全看不到烏云,顯然是附近區域并沒有下雨,所以究竟是何處地方涌出了大量水勢蔓延到了官道?
最重要的是,也不知為何,胡梟內心深處有一股危機感正在逐漸涌現,就好似有危險正在逼近自己,又好似是自己正在茫然無知的主動向著危險靠近。
這種危機感沒有任何緣由,就是出自本能預感,但胡梟一向是對自己的預感深信不疑,因為這種預感已經幫助他躲過好幾次危機了。
思索片刻后,胡梟吩咐道:“高大眼!你性子最機警,眼睛也好,由你去盯著那兩個脫離隊伍的人,看他們究竟想要去干什么……我提醒你,務必要保證自己行蹤隱蔽,寧可是跟丟他們也不要暴露自己……我總覺得事情有哪里不對勁,就是說不上來……”
聽到胡梟的吩咐之后,一名矮個子、小眼睛的亡命徒當即是答應了一聲,然后也脫離了隊伍,迅速消失在了官道西北方向。
這個“高大眼”,明明就是一個矮個子、小眼睛,卻偏偏有“高大眼”這個匪號,乃是因為這個人其實是南洋海盜之中的一位“瞭頭”。
所謂“瞭頭”,就是海船航行之際站在桅桿頂處瞭望海況的人員,需要第一時間發現海況變化與附近海船,所以就只有那種視力極佳、性格機敏、又能長時間保持專注之人才有資格擔當。
所以,把單獨追蹤的任務交由這個高大眼負責,胡梟也可以稍稍安心。
而就在歐陽博、胡梟等人紛紛察覺到異常之際,西北方向的堤壩附近,呂德與蔣梟的相互試探還在繼續。
“這個‘嘲風’組織,組建時間有多久了?”
聽到呂德的打探,蔣梟搖頭道:“我也不清楚,但我六七年前加入‘嘲風’的時候,這個組織的規模還很小……”
六七年前!
聽到這個數字之后,呂德的表情不斷變幻著。
在六七年前,朝野陸續發生了許多事情。
那時候,現在的太子朱和堉剛剛坐穩儲位,但已經明確表現出了對于前太子太師何明的排斥與不喜,所以何明很快就向德慶皇帝請辭歸鄉,前往應天書院教書授課去了。
何明傳授給太子朱和堉的那些帝王心術,固然是不符合朱和堉當時的心性,但何明的個人魅力極高,按理說朱和堉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那般排斥,必然是私下里受人挑撥的緣故。
簡而言之,就是有人希望朱和堉可以繼續保持“單純”與“善良”,不希望朱和堉從何明身上學到更多東西。
那時候,德慶皇帝也正在考慮冊封七皇子朱和堅成為一位藩王,讓他遠離京城中樞、前往封地坐鎮,而朱和堅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突然間變得愈發體弱多病了。
再加上朱和堉與朱和堅兄弟情深,多次向德慶皇帝求情,所以才讓朱和堅這位大齡皇子至今也沒有受到冊封、一直滯留于京城中樞。
還是那段時間,在山東、湖廣、南直隸三省縱橫多年的著名悍匪“混世八梟”陸續落網,除了八梟之首的胡梟不知所蹤之外,其余七梟皆是被押往京城,被官府當眾伏誅問斬!
心中不斷思索之余,呂德再次轉頭打量著身邊這位嘴巴像是褲腰帶一般松、簡直就是知無不答的蔣梟,又問出了另一個敏感問題:“閣下名為蔣xiao,卻不知是哪個字?瀟灑的瀟?春宵的宵?還是笙簫的簫?”
蔣梟依然是毫無防范一般,微笑著直接答道:“都不是,是梟首的梟、梟雄的梟!”
雖然心中早就有所猜測,但呂德依然是萬萬沒有想到,蔣梟竟是這般直接就回答了自己的詢問。
呂德忍不住又是表情一變,緩緩問道:“看閣下的年紀,應該是不惑之年了吧?卻不知閣下在加入‘嘲風’之前是做什么的?”
蔣梟緩緩道:“當兵的!三十歲之前,我一直是遼東鎮的夜不收,也算是戰功不俗,親手擊殺過兩個韃子,還擔任過總旗官,曾經也很有機會加入遼東鐵騎,只可惜……有一次建州女真來犯,眼看著韃子就要沖擊城門,我就帶人迅速鎖閉了城門,也把一部分想要進城躲避的遼東百姓擋在了城外,眼睜睜看著他們被韃子屠盡!
這種事情原本也沒什么,不僅是司空見慣,也算是顧全大局,百姓如草芥一般低賤,遼東百姓尤其不值錢,誰也不在意他們的生死,但那一次被韃子所殘害的遼東百姓之中,有幾人很有背景,于是我就背了黑鍋,又有人妒恨我從前太出風頭,所以也是落井下石……
但我不甘心束手待斃,所以就趁夜屠盡了所有落井下石的小人,其中還包括一位遼東百戶,然后就逃出了遼東防區!呂公子你也知道,朝廷幾大邊鎮這些年來早就是逃兵無數了,所以我逃離了遼東鎮之后,沒多久就遇到了幾個境遇相似之人,彼此意氣相投,所以就結拜為了兄弟,再然后就是落草為寇了。”
蔣梟的這一番詳細介紹,簡直就是在直說自己就是當年的“混世八梟”之一了。
據呂德所知,當年的“混世八梟”之中,就有五人擁有邊鎮軍戶背景。
因為蔣梟的回答過于直接,一時間反而是讓呂德有些不知所措了,甚至是不敢再次追問下去了。
呂德有些擔心,自己若是再問下去,蔣梟就會直接向自己抖出一些自己目前還不應該知道的絕密消息。
而蔣梟看到呂德的表情變化之后,卻是態度愈發客氣,道:“呂公子你還想要知道什么,就繼續問我……我一定是知無不答、毫不隱瞞。”
呂德立刻搖頭,道:“沒什么想要再問的,就是閑聊打發時間罷了……閣下過于坦白,我反而是不敢與你深談下去了。”
蔣梟聳了聳肩,似笑非笑道:“但我卻還沒有盡了談性!既然呂公子不愿意再問我,那就由我來詢問呂公子如何?我對呂公子知無不答,所以呂公子也理應是對我坦誠相待,這很公平,對不對?”
隨后,蔣梟不待呂德回應,就直接問道:“卻不知,呂公子你為何想要投效七皇子殿下?當然,七皇子他是未來儲君,想要投效于他也很正常,但呂公子壓在七皇子身上的籌碼,也太多了吧?”
蔣梟的詢問態度,過于咄咄逼人了,讓呂德不由是眉頭緊皺、面現不滿。
但最終,呂德還是轉頭盯著蔣梟,緩緩答道:“為何要投效七皇子?你也說過了,七皇子乃是未來儲君,在他身上投入再多本錢也絕對不會虧本!更何況,七皇子殿下乃是一位明主,輔佐于他也是我一向以來的心中所愿!”
呂德在撒謊!
聽到呂德的回答之后,蔣梟立刻就斷定了這一點!
這些年來,蔣梟逐漸掌握到了一套推斷他人情緒的判斷方式。
按照后世的說法,這種手段就是“微表情心理學”。
肩頭抖動大概率是說話時不自信、用手扶額大概率是為了掩飾內心羞愧、用手撓鼻子大概率是在說謊、不經意傾斜身體拉遠雙方距離也大概率是在說謊、驚訝表情維持超過一瞬大概率就是偽裝……
相關經驗,蔣梟已經掌握了許多。
總體而言,呂德還算是表現不錯,很好的控制住了身體反應,沒有抖動肩頭、沒有抬手撓鼻子、也沒有移動身體拉遠雙方距離……
但呂德終究是還年輕,又沒有相關經驗,所以他依然是暴露了兩處破綻。
其一是呂德回答問題時目光沒有回避,與蔣梟直接對視,似乎是想要證明自己問心無愧。
但根據蔣梟所總結的經驗,這種目光直視往往是意味著心中早就已經準備好了相關答案,大概率就是在說謊!
其二是呂德在具體回答問題之前,下意識的重復了蔣梟的詢問。
還是根據蔣梟所總結的經驗,這種情況就意味著呂德心虛之下,想要利用這種重復問題的方式為自己爭取時間整理情緒,也大概率是在說謊。
所以,僅憑這兩點,蔣梟就基本可以斷定,呂德大概率是在撒謊!
不過,也只是“基本”與“大概率”罷了。
這種判斷方式,十次可以靈驗八九次,但終究還是有可能會出現一兩次的失誤。
更何況,撒謊也有很多種原因,呂德就算不是真心想要投效七皇子,也并不意味著他就是另有所圖、不安好心。
所以,蔣梟就準備繼續追問下去。
再經過三五次問答之后,蔣梟就可以大致摸清楚呂德的真實立場了。
然而,就在蔣梟想要繼續追問之際,也就在呂德想要拒絕回答之際,突然有一位“嘲風”死士從遠處奔來。
奔到蔣梟面前之后,這個“嘲風”死士就快聲稟報道:“梟爺,從東南方向的官道那邊過來了兩個人,正在直奔咱們這里,目前距離咱們只有三五里!雖然不知道這兩人的具體來歷,又為何是連夜行動,但應該是咱們挖掘堤壩所造成的幾處裂口涌出了太多水勢,這些水勢已經蔓延到了遠處官道附近,所以就讓這兩人發現了異常,于是就趕來查探情況了!”
聞言之后,蔣梟當即是臉色一沉,揮手傳令道:“立刻抓住他們!嚴刑拷問他們的來歷與意圖!咱們掘毀堤壩之事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發現真相!”
那名“嘲風”死士點了點頭,然后就轉身迅速離開了。
經過這件事情的打斷,蔣梟也就沒心思再次試探呂德了。
在蔣梟看來,自己將來還有很長時間與很多機會可以繼續試探呂德,倒也不必急于一時,目前的當務之急還是要消除隱患,絕不能讓任何人發現是他們掘毀了堤壩。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也就理所當然了。
趕來附近查探情況的那兩人,自然是歐陽博、錢伯道、郭敏這三人的隨行護衛,雖然也懂得一些武藝,卻絕無可能是“嘲風”死士的對手。
所以,當“嘲風”死士出手之后,很快就活捉了這兩人,也很快就拷問出了他們的來歷與意圖,然后就立即把相關情報迅速稟報于蔣梟。
然而,就連“嘲風”死士也沒有發現,在他們行動之際,遠處還潛伏著一名南洋海盜,把他們的種種行動皆是看在了眼里。
“霍正源的幕僚正在途徑附近?還發現了異常?”
聽到消息之后,蔣梟若有所思。
蔣梟還記得,七皇子朱和堅交給自己的上一項任務,就是盡量讓霍正源的身邊之人死傷慘重,也就可以讓霍正源徹底嚇破膽子。
蔣梟卻沒想到,僅僅是一天多時間之后,自己竟然又遇到了霍正源的幕僚。
通報消息的那位“嘲風”死士問道:“梟爺,咱們接下來該怎么辦?因為堤壩已經出現裂口,水勢逐漸蔓延至官道附近、造成道路泥濘的緣故,霍正源的那些幕僚又是連夜行動,所以他們必定還沒有走遠,咱們要不要……”
說話間,這位“嘲風”死士伸出手掌、狠狠向下一揮,顯然是殺人滅口的意思。
見這個“嘲風”死士在自己面前公開討論殺人滅口的事情,呂德皺眉道:“殺人滅口就不必了吧?霍正源的那幾個幕僚只是察覺到了一些異常而已,并沒有發現更多真相,咱們只需是把那兩個探子滅口就好!”
另一邊,蔣梟則是扭頭看向“嘲風”死士們正在全力掘毀的堤壩。
此時此刻,在“嘲風”死士的不斷挖掘之下,那道堤壩已經出現了好幾處裂口,又因為水壓與水流沖擊,這幾處裂口還在迅速擴大,不斷有碎石從裂口附近跌落。
很顯然,這道堤壩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隨時都有可能徹底坍陷,引發一場決堤與洪澇。
看到這般情況之后,蔣梟冷笑道:“這道堤壩很快就會崩坍,然后就會釋放出濤濤洪水……既然霍正源那幾個幕僚還沒有走遠,就必定是要親身經歷這場洪災了,即便咱們不動手,他們也未必有機會逃過此劫,咱們若是派人趕去滅口,反而是讓行動之人也會受到洪水波及,說不定就要造成不必要的損失……所以不必派人動手,但敦促堤壩上的那些人,讓他們加快動作,我要在一刻鐘之內見到滾滾河水奪堤而出!”
而就在蔣梟這般吩咐之際,那個匪號是“高大眼”的南洋海盜,也秘密追蹤著“嘲風”死士,暗中潛伏到了附近。
隨后,高大眼就駭然看到了那道搖搖欲墜、隨時都有可能會徹底坍塌的堤壩,以及那些正在全力掘毀堤壩的“嘲風”死士。
一旦是河水決堤,下游二三十里范圍之內,就皆是會迅速淪為汪洋水澤!
高大眼心中大駭之余,自然是不敢停留,連忙是轉身回奔,想要立刻把消息通知于胡梟。